黎明的寧夏鎮南城門外,一只長長的隊伍緩緩到來,他們衣衫襤褸身上血跡斑斑,腿腳完好的拖著傷一瘸一拐的走著,失去腿腳的便臥在牛車馬車的平板上;他們神情木然,臉上一片灰敗之色,雖仍活著喘氣,卻一個個就像死人一般。
城頭的士兵驚惶喝問,何錦從后方策馬趕到,高聲亮明身份,城門守軍趕緊放下吊橋讓何錦進城。何錦吩咐手下帶領傷兵們緩緩進城,自己則策馬飛馳入城直入慶王府。
朱寘鐇起得很早,在庭院中耍了一套五禽戲之后面色微紅神情奕奕,他一直以來早起早睡,便是要有一副好身體,為的便是成就大業,將來登臨大寶,起碼還要做個幾十年的皇帝享受。
侍女端了熱水擺在廊下的架子上讓朱寘鐇凈面擦汗,朱寘鐇用熱毛巾擦著頭臉,正自舒服的嘆息之時,就見孫景文一臉慌張的從院子外邊奔進來。朱寘鐇皺了眉頭,最近他很是不愿意見到這種慌張的表情,因為每到這時候,必然是一個壞消息到來,他寧愿一天也見不到孫景文周昂這些人,那便代表著一切無事,又平安的過了一天。
“王爺,王爺。”
“何事驚慌,景文,你如今也不穩重起來,做大事要沉得住氣才成。”
“王爺說的是,可是這事兒屬下沒法不慌,西崖……西崖……”
“西崖怎么了?丟了?”朱寘鐇嚇了一跳,一抖翻了銅盆,哐當一聲熱水流的滿地都是。
“不是……西崖未丟,但何錦跑回來搬救兵了,還帶了兩千傷兵進城,城中傷兵家屬正哭聲震天在街道上迎接呢。”
“什么?怎么回事?”朱寘鐇怒道。
“何錦便在前廳等候,王爺親自去問問他便知。”
朱寘鐇甩手丟掉毛巾,腳步匆匆朝前廳行去,孫景文小心翼翼的緊緊跟在后邊,不久后,便來到前廳外,從門外便看到何錦直挺挺的跪在前廳當中,垂著頭像個千古罪人一般。
“何錦,到底怎么回事。”朱寘鐇大聲呵斥道。
何錦身子一抖,邊磕頭邊將昨日的情形說了一遍,末了道:“卑職無能,但卑職已然盡力了,對面好像是神機營到了,盞口將軍轟擊的無立足之處,為了阻止他們強渡,我們不得不冒著盞口將軍的轟炸守在崖山,死傷慘重之極;請王爺派救兵趕緊支援西崖,否則恐西崖難保。”
朱寘鐇臉色蒼白搖搖欲倒,忙伸手扶住桌子定了定神道:“神機營么?這可真是棘手了,神機營不是不出京城的么?上次出京還是皇上在新平堡遇韃子襲擊時出京的,這回為了我
們竟然出動了,這不太可能啊。”
何錦道:“王爺去看看那些傷兵便知道了,個個被炸得缺胳膊斷腿不成人形,若不是神機營,陜西各衛所中誰能有盞口將軍炮?又誰能有這般兇猛的火力?”
朱寘鐇緩緩坐下道:“若真是如此,恐要傾全城之兵去防守西崖了,但你為何將那兩千傷兵帶回來?城中現在傷兵家屬哭叫連天,你這是動我軍心民心之舉,簡直不可饒恕。”
何錦愕然道:“傷兵無法戰斗,只能帶回城中,否則他們都要死在西崖大營之中啊,回城之后起碼還能得到救治。”
朱寘鐇冷聲道:“蠢材,這些廢物既不能打仗不能耕種,留著還作甚?徒耗我寧夏鎮的糧食;咱們要長時間的堅守,糧食物資將極其寶貴,難道將這些浪費到這些廢物身上?你不長腦子么?”
何錦啞然道:“難不成要全部拋棄他們不成?這些可都是軍戶子弟啊。”
朱寘鐇冷哼一聲道:“你是榆木疙瘩腦袋,跟你說不清這個理,此事容后再說;景文,立刻招周昂仇鉞張欽等人前來商議此事。”
孫景文立刻差人前去傳命,不久后眾人陸續到達,唯仇鉞沒來,朱寘鐇問道:“仇鉞的病還沒好么?”
孟彬道:“屬下去請他時,他尚在床上咳嗽,唇邊尚有血跡,看來是病的不輕。”
朱寘鐇皺眉道:“真是毫無用處;何錦,將西崖的情形告知諸位,諸位給個主意。”
何錦再次期期艾艾的敘述了一遍,周昂譏笑道:“何大將軍還真是個無底洞,給多少兵馬你都能敗光了。前后一萬五千兵馬交予你手,你卻連西崖也守不住,真是教人無語。”
何錦怒道:“你倒是去守守看,瞧你能撐得過幾時。”
周昂道:“現在成了爛攤子了,便要我去幫你守,你算盤打的滿精的,我可不去替你擦屁股。”
朱寘鐇怒喝道:“誰再說這些廢話亂棍打死。”
周昂和何錦趕緊住口不言,王爺看來是真的動了火了。
“王爺,若真如何大將軍所言,這次碰到的官兵是神機營的話,咱們須得趕緊派兵增援,無論如何西崖不能丟,那是我們最后的屏障,西崖一丟,朝廷兵馬長驅直入,便再也無險可守了。”平虜城守將張欽甕聲甕氣的道。
“派兵,派兵,本王哪里還有多少兵馬,城中如今只有萬余人馬,若真是神機營的話,派去還不是送死?”
“派是死,不派更是死路一條,神機營不過依仗盞口將軍及遠方能隔河轟炸,不過盞口將軍炮彈有限,且
極易損壞,昨日我的手下親眼看到一門盞口將軍炮在發射時自行爆炸。就算是拿命去堵,也好耗盡他們的彈藥,不能丟了西崖,王爺,只能這樣了。”何錦顫聲哀求道。
朱寘鐇嘆了口氣,目光在眾人臉上掃了一圈,知道其實商量了也是白商量,只能是增兵一途,難道眼睜睜看著西崖被突破不成?
“周昂,城中尚有多少兵馬?”
周昂想了想道:“卑職還有兩千兵馬,仇鉞手頭還有兩千,加上王爺手中的三千衛士,再加上這幾日強征了四千多民夫,勉強一萬多人。民夫們尚無戰斗能力,卑職想,既然是去送死,實在不行,一人發一柄弓箭逼著他們去守山崖算了,總比用兵士去挨炮要好。”
朱寘鐇點頭道:“也好,這四千人便交由何錦帶去,另外仇鉞的兩千兵馬和你的兩千兵馬也要派去,加上何錦手中尚有的六千人,總數和西崖南岸官兵數目相當,便是西崖被突破,也有反撲之力。本王的三千護衛調撥一千交予周昂掌管,負責城中治安防備,以防有人乘機作亂。仇鉞這么病著也不是個事。景文,你帶著我府中名醫去瞧瞧,若他能活命便替他看看,若不能活,他手下的親衛隊也不必交由他掌管了,這時候便是數百兵力也是好的。”
孫景文拱手道:“尊王爺之命。”
朱寘鐇嘆息一聲,臉色鄭重的道:“諸位,形勢已經甚是危急,在此時我們須得同心協力渡過難關,本王舉事之前,本以為陜西諸府會從我,但他們讓本王失望了。然既然到了這一步,后悔害怕皆是無用,朝廷不會容下我們,唯有死拼方可求活。諸位切莫有自私之想,朝廷不會繞過我們中的任何一人,切記切記。”
眾人忙道:“王爺放心,我等絕無二心,誓死追隨王爺。”
朱寘鐇緩緩點頭道:“其實你們倒也不必太過擔憂,我們其實還有另一條路可走,但不到萬不得已,本王絕不會這么做;北面有人前來接洽,到了危急時分,本王恐也顧不得許多,要借助他人之力了;朱厚照不讓本王活,本王只能不惜一切,讓他越坐不穩寶座。”
眾人相顧駭然,王爺竟有如此心思,他口中的北人所指最明白不過,便是賀蘭山北的韃子了,王爺竟有聯合韃子之意,當真匪夷所思;說好的皇位之爭靖難清君側呢?怎么能如此不擇手段,豈非要被唾罵萬世?
眾人心中驚懼,卻誰也不敢說一句話來。
午后時分,城中四千兵馬驅趕著四千民夫隨何錦上路,士兵和民夫們都是一副惶然的表情,他們早已得知上午城中撤回的一大群西崖傷兵
,那慘狀簡直無法想象他們遭遇了什么,現在這一切要輪到自己了,怎不令人驚恐。
但無論如何,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他們的命運也輪不到他們自己掌握,城門處上萬婦孺老者抹著淚聚集在一起,看著自己的親人們遠去,他們的心中對朱寘鐇恨之入骨,心中的腹誹很快就變成了公開的咒罵和惡毒的詛咒,進而發展到人群的騷亂;周昂率一千王府衛士鞭打驅趕,砍殺了數十名百姓之后,才堪堪將騷動的眾人驅散。
(梨樹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