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高高的臺階上下,上百名文武官員正在殿外等候早朝,大家見面都是皮笑肉不笑的相互問好行禮,轉臉后,笑容便像是被拉下來的幕布遮蓋了一半,瞬間全無,各自回歸各自的派系之中。
文官們明顯分為數派,外廷中以李東陽楊廷和為首,包括兵部禮部工部刑部的尚書侍郎們為一撥人,以焦芳顧佐為首,戶部吏部的文官們為另一撥;雙方站的位置都離得遠遠的,一副老死不相往來的樣子。
武官勛貴們這邊則顯得有些松散,除了團營侯爺們扎堆站在臺階下大聲說笑之外,英國公府老公爺面無表情扶著石欄桿站立右首,小公爺陪在他身邊;定國公徐光祚則由五軍都督府的幾名伯爵陪同,默默站在左首欄桿處;一左一右兩位公爺倒像是表明自己的崇高的身份一般,站在大殿大門兩側,把自己當成了兩尊門神。
宋楠和楊一清遠遠站在臺階下的廣場上,兩人的表情明顯有些緊張,竭力掩飾的平靜外表下,急促吞咽的喉頭則暴露了他們內心的不安。
朝鐘敲響,厚重的大殿之門發出隆隆聲響緩緩推開,一名太監踏出殿門來高聲叫道:“請諸位大人上朝。”
眾官員立刻停止相互間擠眉弄眼的談話,匆匆來到臺階上,只覺得按照自己的位置站好位置,整理著身上的衣冠,跟隨前面人的腳后跟魚貫入殿。片刻后偏殿簾幕挑起,數十名紅甲黃盔的錦衣衛大漢將軍簇擁著正德從偏殿出來,后面跟著劉瑾張永等一干內廷太監。
“萬歲萬歲萬萬歲。”文武百官齊刷刷行禮,胖瘦不一的屁股撅起在半空之中,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樣。
“有本照奏,無本退朝!”太監老掉牙的說辭尖利的回蕩在大殿之中。
大明朝哪一天沒有事情要上奏?很快內閣各部便爭先恐后的滔滔不絕起來,大事小事一籮筐,林林總總數十件,每個人都認為他上奏的事情最是重要,別人的事情都是不足一提。
正德打著阿欠勉強應付,蒼白的臉上兩個黑眼圈明顯的很,臉上的皮肉暗淡居然有些松弛,若不知他實際年紀只有十八歲的話,一眼望去幾乎要將他當成是個中年人了。
好容易熬到這些瑣事結束,正德早已打了十七八個張口,嘆了幾十聲氣,對于這些朝政方面的事情,他實在毫無興趣,給出的答復永遠都是“交內閣大學士集體商議票擬上奏。”要么便是:“折子呈上來,朕思慮后決斷。”等話語。
在座大多數官員心里都明白,所有的這些奏議之事,最終會落到站在皇上身邊的那位‘立皇帝’劉瑾手中。當然沒有人會公然反對這一點,在這一年多的時間里,所有不滿于此上奏的官員大多都已被罷官歸田,還有不少被以各種罪名關押在天牢之中。
“各位大人還有奏議否?”當值太監連問三句,見群臣無人應答,正待宣布退朝,突見左首文臣隊列有人緩步而出。
“臣楊一清有奏。”
正德打起精神微笑道:“楊一清,你還在京城么?三邊之事尚未完結吧,不過回京休息幾日也好,聽說你身子不太好,朕讓太醫院的人去替你瞧瞧。”
楊一清跪倒謝恩道:“多謝皇上厚愛,臣的身子無大礙,本來逆王伏誅之后便要趕回陜西的,但被另一件關乎社稷安危的事情絆住了手腳,故而耽擱了不少日子。臣今日所奏之事,便是這件大事。”
群臣相顧相詢,楊一清說的這么嚴重的事情是什么事,倒是一點頭緒也沒有。
正德笑道:“說的如此鄭重,朕不知你所指何事,說來聽聽。”
楊一清緩緩從懷中掏出一本奏折來高高舉起道:“臣今日所奏之事盡在此奏折上,請皇上御覽。”
正德頷首,當值太監上前來接過奏折躬身上去,在龍案上鋪開,正德低頭看了數眼,眉頭緊緊皺起,伸手一拍龍案喝道:“楊一清,你搞什么名堂?你說的這件大事便是彈劾劉瑾么?”
群臣大驚失色,原來楊一清上的奏折竟然是彈劾劉瑾的折子,難怪站在皇上身后的劉瑾此刻臉色鐵青怒不可遏,定是剛才偷瞄了幾眼奏折上的內容所致。
“啟奏皇上,臣正是要彈劾司禮監掌印太監劉瑾,此人罪行累累,乃是我大明朝毒瘤,若不除此奸佞,國無寧日。”楊一清沉聲道。
正德皺眉不語,眼睛落在宋楠的身上,他的第一感覺便是宋楠指使了楊一清上的這道奏折,自己授命宋楠查出劉瑾是否和逆王朱寘鐇勾結謀反之事,但從事情的發展來看,劉瑾并無勾結的嫌疑;數日前自己已經下令讓宋楠停止暗查此事,建議只將涉案的張彩以及兵部武備司庫房五軍都督府司庫等人緝拿審理,但顯然宋楠并沒按照自己的意思去做。
“張永,念一念這奏折。”正德冷聲道。
“遵旨。”張永快步上前,取過奏折來站在龍座之前,展開朗聲讀道。
“臣大明都御使兼三邊總制官楊一清冒死上奏,自皇上登基至今已三年有余,此三年大明內外紛亂蜂起,禍事不絕,前有劉六劉七賊兵暴亂,禍及百姓百萬,州府上百,涂炭生靈,后有逆王朱寘鐇叛亂不軌,荼毒甚廣,我大明朝經此兩劫,國力消弱,損傷甚巨。”
“臣雖官職低危,不比朝中重臣公卿,但精忠報國之心不遜他人,痛定思痛,臣苦思數日,終悟國家之禍始于朝堂之禍之理,朝堂之禍的罪魁之首,乃在于內廷奸佞弄權。當今內廷司禮監太監劉瑾,自掌內廷權柄,諸般舉措皆為己私,將國家大事視同兒戲,蠱惑皇上荒廢朝政,佞臣劉瑾,即為禍亂之首,此獠不除,天下難安。”
群臣暗中咂舌,楊一清的膽子可不是蓋的,言辭犀利彈劾劉瑾之余,話里話外竟有指責皇上之意,說什么新皇即位之后天下紛亂頓起,這豈不是說皇上無能么?難怪皇上看了奏折會如此大怒,倒也不是完全維護劉瑾,而是氣憤楊一清的口無遮攔。
“臣今日彈劾劉瑾十八樁大罪,其罪之一,禍亂朝政;身為內廷太監本無權干涉政事,劉瑾利用皇上的信任,提出朝廷土地馬政兩項改革之策,導致民怨如沸,劉六劉七之亂便是劉瑾禍亂朝政導致的后果。”
“其罪之二,結黨營私排除異己,皇上即位三年之中,劉瑾利用皇上的信任肆無忌憚培植勢力打擊異己,以內廷之勢,遙控外廷朝臣,三年中,朝中直臣無端獲罪下獄者數不勝數,皆為其暗中指使黨羽所為。”
“其罪之三,中飽私囊賣官鬻爵,劉瑾貪得無厭,京內外莊園無數,房舍田地之多令人驚嘆,雖竭力掩飾,但不免眾人皆知;臣所知,京中官員但要升遷,均需進貢笑納。民間有諺云:欲要平步青云,賣房賣地予劉瑾,此乃朝廷之辱。”
“其罪之四,陷害忠臣打擊報復,自正德元年始,朝中忠良之臣上奏彈劾劉瑾之人有三十八人,如今這三十八人有十一人獲罪抄家,八人調離京城降職為官,九人尚在獄中;此人一手遮天,手段兇狠,其心之毒甚如毒蝎,乃至朝中眾臣不敢發聲,乃至愈演愈烈,成為朝中一大毒瘤。”
“其罪之五……”
“其罪之六……”
張永言語鏗鏘,一連串的讀下來,楊一清所列劉瑾罪行竟然多達十八條,字字句句犀利如刀,且有理有據,似乎所知甚是詳盡,也不知他是從哪里知道這些例子和數據的。
終于,張永讀完了楊一清的奏折,文武百官們腦子還處在震驚的麻木之中,很多人都清楚,這些奏折上的事情其實都是實話,這些事都是劉瑾干過的事情,只是沒有人敢說出來罷了。驚駭之余,對楊一清爺充滿的欽佩之情,這個愣頭青今日或許沒有什么好下場,但他的這副膽色卻是無人能及的。
“劉瑾,楊一清的奏折上把你說的一無是處,對此你有什么辯駁的么?”劉瑾從開始的暴怒之中漸漸平靜下來,他已經斷定這是宋楠背后的指使,否則以楊一清的本事,焉能知道那么多的細節,京中的那些隱秘的事情,要想知道內情,只有錦衣衛這等無孔不入的衙門暗查才行。原來宋楠所謂對付自己的手段只是爾爾,這等犀利的指責,三年中在朝堂之上不知聽了多少遍,哪一次正德又會當真?
原以為宋楠會有什么特別的手段,現在看來宋楠還是太嫩,正德根本不會因為這些事處罰自己,宋楠低估了自己在正德心目中的地位,低估了自己做的這些事的背.景。這奏折上幾乎所有的指責,正德心里都是清楚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在正德默許之下進行的,當然有些小的細節正德并不知道,但憑此還不足以讓正德拋棄自己。
“皇上明鑒,對楊一清的這些誣陷之言,奴婢一概否認;奴婢跟隨皇上十幾年,無一日不忠心耿耿,無一日不盡職盡責,奴婢反倒懷疑楊一清的動機。楊一清此舉定是蓄謀而為,趁著朝廷歷經劫難之處,刻意攪亂朝廷,或許其背后有人指使,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圖謀,請皇上明察。”
“然則你如何解釋楊一清列舉的十幾條罪名呢?”正德道。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