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風流

第五六九章 告別

對劉瑾的會審很快便結束了,雖然劉瑾一直不肯招認,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冤枉的,甚至在公堂之上數番大鬧不休,哭喊著要見皇上申訴,但鐵證面前就算不肯招認,也無力回天。頂www.siluke.info。

三月十三,結案折子呈遞上去之后不久,正德的圣旨便下來了,劉瑾以謀逆之罪被判處凌遲之刑,誅滅三族;也不必等到秋后行刑了,劉瑾和安化王一樣都是犯了謀逆之罪的十惡之人,判決下來之后,立刻便準備行刑。

傍晚時分,春雨綿綿灑在京城的大街小巷,潤濕了天地間的一切,雖只是申時末,天色已經很是昏暗,街道兩旁的店鋪門口也都早早的掌上了燈籠;茶水籠屜之間的熱氣緩緩從燈光下溢出來,飄散在細雨蒙蒙的天地中。

刑部大牢門口,幾匹馬捧著白氣停在門前石階下,幾名身披蓑衣頭戴斗笠的人翻身下了馬上了臺階,一名身材高大的漢子上前遞過名帖,看守大門的獄卒本來無盡打彩百無聊賴,但見了名帖之后立刻跟打了雞血一般直起胸膛。

“哎呦,是宋侯爺和錦衣衛的各位爺們,不知小人能幫上什么忙么?”

“我家侯爺想進qù探望一個犯人,還請兄弟通融一番。”

“未知宋侯爺要探望誰?我們這里的規矩是,親眷探望須得預約時間,而且有的犯人是不準探視的,小的……”

“宋侯爺還能讓你為難不成?”那高大漢子打斷看門獄卒的話頭,伸手從懷中掏出兩錠十兩的銀元寶來,啪的一聲拍在獄卒手里:“和兄弟們分分,下了值后找幾個妞兒瀉瀉火,我瞧你好像腦子有點不太靈光,看來是憋得太久。”

那獄卒眼睛雪亮,口中說著客氣話,手上輕快的一抹,二十兩銀子便被他藏入袖子里,更無二話轉身便招呼開了小門,一群人魚貫而入進到院子里。有了銀子開道,事情辦得也利索,盞茶之后,宋楠已經置身在天字一號死囚牢房的走道里。

牢頭提著燈籠在陰暗腥臭的過道上走著,兩旁的牢房里不時傳來哭泣叫罵之聲,不時有枯瘦的手伸出柵欄縫隙,試圖抓住行走在過道上的眾人的衣服。牢頭和一名獄卒大聲呵斥,毫不留情的用棍棒擊打伸出來手臂,打的一片鬼哭狼嚎。

“宋侯爺您別見怪,進到這里邊的基本上都是沒活路的,這些家伙也都刁橫的很,您想,在外邊殺人放火謀反貪污什么壞事都敢干的人,能有什么純良之人?”牢頭回身解釋道。

宋楠擺手道:“我明白,劉瑾關押在何處?”

牢頭道:“在前面的單間里,宋侯爺,朝廷嚴禁行刑前探視犯人,小人這可是給您破了例;您抓緊著點,可莫讓小的為難,上miàn知道了,小人恐怕這飯碗保不住。”

侯大彪斥道:“啰嗦什么?你當我們不知道規矩么?丟了刑部的差事老子給你安排北鎮撫司詔獄的差事,油水更足。”

那牢頭點頭哈腰不敢再多嘴,片刻后眾人來到走道盡頭,兩名獄卒站在一間牢房門前彎腰等候,牢頭掏出一大串鑰匙,開了門上的一把鎖;一名當值的獄卒也掏出一把鑰匙開了另一道鎖,牢門才算真正的打開。

“侯爺,人在里邊,您慢聊,我等在外邊守著。”牢頭哈腰笑道。

宋楠點點頭道:“辛苦了,侯大彪,等會給這幾位兄弟一人打賞十兩銀子,你們都在外邊候著,我一人進qù便是。”

侯大彪王勇等人應諾,站在牢門外守著,宋楠提過燈籠,伸手一推那厚重的木門,吱呀一聲,牢門輕輕開啟,邁步進qù之后,昏暗的燈光里,只見牢房空空,亂草鋪上空無一人;宋楠提著燈籠轉了一圈,才在角落里看見了一個披頭散發的背影盤腿而坐,那正是劉瑾。

牢房中進來了人,劉瑾卻毫無知覺,頭也不回,宛如老僧入定一般。宋楠遲疑了片刻,將燈籠掛在墻壁的鉤子上,將提進來的一只食盒在草鋪上放下,慢慢從里邊取出帶來的飯菜酒肉,滿滿的斟上了一杯酒。

“來者何人?這時候能來看我的人想必絕不是我的親眷故交。”劉瑾忽然開口說話了。

宋楠直起身子對著劉瑾的背影拱手道:“劉公公,我是宋楠。”

劉瑾的身子一抖,緩緩轉過臉來,亂發之間一雙銳目如電,宛如兩柄尖刀刺向宋楠。

“我當是誰,原來是宋大人,你害的咱家還不夠么?咱家到了現在這個地步,你還來炫耀一番是么?”

“劉公公,先來用些酒菜吧,這天牢之中的飯菜滋味一定不怎么樣,公公這幾天恐怕也沒吃下什么東西,來吧,吃點東西,不管如何,肚子是要吃飽的。”

劉瑾冷哼一聲緩緩起身,身上叮叮當當一陣作響,那是手銬腳鐐之聲;嘩啦啦,嘩啦啦,劉瑾一步步走到草鋪旁,盯著宋楠半晌,忽然猛一伸手,將草鋪上的酒菜盡數橫掃在地,頓時乒乒乓乓一陣亂響。

外邊王勇和侯大彪等人聽到異響,忙高聲詢問:“大人,出了什么事?”

宋楠叫道:“沒事,不用進來。”

劉瑾冷笑道:“宋楠,你假仁假義作甚?咱家有今日便是拜你所賜,要你來裝什么好人,賣什么乖巧?沒想到咱家會被你這個小人所陷害,竟然會死在你的手上,咱家悔不該沒有早些決斷,絕了你這個禍根,以至于今日之禍。”

宋楠搖搖頭,伸手將落在地上的肥雞豬蹄等物撿起來放在食盒里,抬起頭來看著劉瑾道:“劉公公,干什么跟酒菜撒氣?這些果腹之物可沒惹你。不錯,卻是是我一手設計的你,你才會這么迅速的被打翻在地,可是你說的自己甚是無辜,這一點我是不同意的。我跟你之間本來無需到這一步,若非你數次對我下手,欲置我于死地,我也不會這般對你,你有今日也是你自找的。”

劉瑾冷笑道:“說的好輕巧,當年若非我在皇上miàn前多次推薦你,你焉能有今日?你現在卻恩將仇報,卻來振振有詞。”

宋楠冷聲道:“劉公公,事到如今你還這么說話,那可沒什么意思;你好像覺得一直對我有恩,希望我能拜倒在你的面前唯你馬首是瞻,我不愿如此,所以你便處處與我為敵。你我之間誰提攜誰你心里明白,當年你我初次見面之時,若非我從中周旋,你下場如何心中自知;內閣彈劾八虎之事,若非我勸說皇上保住你們幾人,你們的下場又當如何?而這之后,你有對我做了什么?花言巧語答應我給予錦衣衛指揮使的職位,卻暗地里動手腳,拉出個石文義來,隨駕巡邊途中你也處處對我打壓。這還罷了,劉六劉七造反之時,你指使谷大用按兵不動想讓我死在新安。安化王作亂,你命李增在寧夏當街刺殺我,你對我做的種種,焉能怪我今日如此對你。”

劉瑾臉色青白,咬牙道:“你想咱家死,咱家想你死,這難道有什么錯么?”

宋楠道:“既如此,今日咱們還來糾纏這些作甚?我若早被你除去,你也不會有今日;你有今日之禍,也不該怪我對你無情,咱們本不該相互指責。我今日來此,只是因為我們曾經是故交,你劉公公也是一號人物,所以才來探望探望你。故人將去,我來探望,這是我宋楠能做到的禮數,你不領情,我也無話可說。”

劉瑾沉默良久,忽然長聲一嘆,緩緩在草鋪上坐下,輕聲道:“數年前,咱家便覺得你不是個易與之輩,咱家曾想過,若你我聯手,天xià間誰有敵手?只可惜事情到了今日的地步,雖然咱家毀在你手里,但我還是佩服你的,你比我高明。”

宋楠搖頭道:“你錯了,你并非毀在我手里,你是自己毀了自己;起初我和你確實是合作關xì,我也不否認是想憑借和你之間的聯盟能平步青云,但后來我終于發現,你我并不是一路人。你太自私專斷,斷不會允許有人比你高明;而且你的一些做法也實在讓人難以接受,我說的不是你和我之間的事情,而是大明朝的事情;你本對政務不通,偏偏喜歡指手畫腳,弄出的一些禍國殃民之策,搞得民心惶惶天xià大亂,這是你最失敗的地方。”

劉瑾嘆道:“我對皇上一片忠心,難道這還不夠么?”

宋楠笑道:“你確實對皇上忠心一片,但你忠于皇上的目的是要謀取更大的權利,這是假忠;真正的忠臣是要為大明社稷考慮,幫助皇上坐穩江山,這才是真正的忠心。你可知道為何你看上去很強大,勢力遍布內外廷,遍布大明各地,一旦落到今日這個地步,卻連一個為你說話的人都沒有么?平日對你阿諛拍馬的那些人在朝上對你指責的最兇,之前你想過自己會這么輕易的被擊倒么?這一切都是你自己造成的,你維系他們的手段不是情感,而是利益;不是讓他們心服口服的擁戴,而是威逼和打壓,所以你一倒臺,沒人肯救你,只會狠命的落井下石,這便是你的可悲之處。”

劉瑾喟然一嘆,突然伸手,抓起壺中半壺酒咕咚咚灌了下去,之后歪倒在草鋪之上。

宋楠默默起身,解下身上的披風給劉瑾披上,道:“無論如何,你我相識一場,我來看你是出于我的道義。你怨我也罷,恨我也罷,我只能告訴你,每個人都想活著,而且活得更好,每個人在想要剝奪他人生命之前,首先要做的便是做好準備迎接為此帶來的代價。你劉公公是這樣,我宋楠同樣如此。這幾日我會命人好酒好飯的招待你,劉公公,咱們就此別過,我不說再見,因為咱們恐怕再也不見了。”

劉瑾默不作聲,噴著酒氣搖搖晃晃,宋楠轉身朝門外走,拉開牢門的那一刻,忽聽劉瑾在身后似乎在喃喃自語般的嘀咕道:“其實,你我都是一樣的人……我的路……便是你將來的路,哈哈……你又豈會逃脫命運的安排。”

宋楠凝步不動,頭也不回的道:“你錯了,我和你的命運判若云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