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州縣城西約十一公里外,有著太行山的一條窄瘦支脈,不高,連綿起伏也就那么三座相距甚遠的矮峰。嶺脈由西北向東南而下蜿蜒四十余里長,然后首尾兩端皆戛然而止,并不與太行山脈銜接,就像是平原上突兀而起的一條龍脊。
烽火嶺位處四十余里嶺脈的中間,因古時建有烽火臺而得名。烽火嶺附近被稱作墳崗的那片貧瘠的丘陵高地,倒是沒什么悠久的歷史由來,而是因為抗戰時期烽火嶺發生過一場頗具規模的激烈戰役,死傷過萬,戰后,數千名將士的遺骸葬在了烽火嶺下那片沒什么植被遍是砂石的高地,由此得名墳崗。最初墳崗上還有一個巨大的墳冢并立有石碑,然而在建國十幾年后的那幾年動亂時期,政治形勢下瘋狂的人們將石碑砸爛,墳冢推平……著實可惜可悲可嘆。
不過隨著近幾年國內政治愈見清明,就不斷有正義人士提出,要將墳崗更名為忠義冢、報國崗、忠魂丘等名稱,但由于種種緣由并未得到相關部門的重視,故而也只能是口頭上有人提一下罷了。
由金州縣通往西山縣的金西公路,就途徑墳崗。
凌晨三點多的時候,蘇淳風駕車從萬通物流園出發,到縣城接上黃薏瑜,然后向城外金西路駛去。
時,月朗星稀,夜色清幽。
這個時間段本就沒什么行人車輛,駕車駛過107國道,駛出金州縣城后,蜿蜒的金西路上就幾乎看不到車輛了——明亮的車燈光束晃動著撕裂清幽稀薄的夜幕,照出很遠的距離,遠處橫亙在原野上黑沉沉的山脈猶若盤踞酣睡的荒古巨獸,于是稀薄夜色下的曠野愈顯無際、安寧。
蘇淳風邊開車邊笑問道:“害怕嗎?”
坐在副駕駛位置的黃薏瑜抬手撩了下垂落在額前的幾縷發絲,反問道:“害怕什么?”
“半夜三更,出城到這么遠的荒野地帶,連個車影都少得可憐,而且我們要去的地方是埋葬有數千遺骨的墳崗……”蘇淳風把車窗打開,灌入拂面的涼風,認真道:“千萬沙場陣亡將士的忠魂遺骨,陰氣日積月累成煞,很重的。”
“不怕。”
“萬一鬧鬼呢?”
黃薏瑜歪頭看著蘇淳風露出溫和笑意的英俊側臉,道:“如果換做以往我肯定會害怕,可今晚跟著一位能驅鬼鎮邪除煞的神棍,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蘇淳風沒想到黃薏瑜的精神狀態如此放松,就笑著點了點頭。
四點十五分。
月藏星隱,微有晨光……
當夜色下猶若酣睡巨獸般的山巒映入眼簾愈發清晰巍峨時,金西路右轉,與烽火嶺相距數百米并行向西北延伸。轉彎處的正西方,公路與烽火嶺之間那片墳起的丘陵地帶,就是墳崗。墳崗與公路接壤的小片狹窄地塊略有些稀疏的青綠植被,也有那么幾棵長得“面黃肌瘦”的楊樹,異常堅強地聳立在惡劣的環境中彰顯著自身頑強的生命力。一條似路非路的坑洼小徑從公路上滑下去,隨即掉頭昂首,越過那片狹窄的青黃相間的地塊后,在遍是砂石的貧瘠墳崗蛇行攀沿而上。
公路旁,停放著三輛轎車。
蘇淳風駕車掉頭靠邊停好,推門而出,與黃薏瑜并肩走下公路,沿著小徑登上墳崗。
此時,在遍是砂石的墳崗泛起的枯黃色映襯下,夜色愈顯稀薄,四周安安靜靜,連夏日的夜晚荒野中普遍存在的蚊蟲輕鳴都沒有。
黃薏瑜擔憂道:“淳風,他們好像來了好多人……”
“有旁觀者而已,不僅僅是敵對者。”蘇淳風神色輕松地說道,心里卻是有些奇怪和憤懣——遲一正和江靈兒屬于外地人,就算是程瞎子或者龔虎盡地主之誼為他們安排一輛車,那么程瞎子和前來觀戰的龔虎再乘坐一輛轎車足以,又怎么會有三輛車在這里呢?還有誰來了?
轉念一想,蘇淳風不禁莞爾,心中笑罵:“狗日的龔虎!”
蘇淳風的輕松之態,讓原本生出些擔憂的黃薏瑜也放松下來。她想起那天晚上程瞎子似乎莫名其妙地向蘇淳風提出的條件,可不就是說有一位多年的好友要觀摩蘇淳風與遲一正斗法么?而且程瞎子還說,他的朋友一直都想了解蘇淳風的術法,這是不是說明,蘇淳風在那個神秘的所謂術士的江湖中,頗有名氣?很厲害很強大?或許,還會有別的神秘術士前來觀戰吧?
黃薏瑜忽然有些莫名的激動和興奮——在這個世界上,有多少普通人能如自己這般倒霉,又幸運地見識到如此之多的神秘術士呢?而且,自己還和似乎很厲害很強大在那個神秘的圈子里很有名氣的術士蘇淳風,是好朋友!
榮幸么?
他們斗法的時候,又會是什么樣子?傳說中那樣飛沙走石天崩地裂翻江倒海?
如蛇般蜿蜒的小徑盡頭,是墳崗上一片開闊的弧形坡地,像一個巨大的橢圓形墳丘的丘頂,四周散落著許多不知什么時候從山上滾落下來的大塊石頭,奇形怪狀,最大的兩人多高,七八米長,約莫有十幾噸重。夜色下,巍峨肅穆的烽火嶺仿若近在咫尺般,靜靜地俯視著這處坡地,讓身處此地的人不由得會生出渺小的感覺來。
坡地中間相對平坦的地方,散開站立著個人,原本輕聲交談的他們,把目光投向了稀薄夜色下從坡地邊緣現身,緩步行來的蘇淳風和黃薏瑜。
蘇淳風著白色短袖襯衫,黑色長褲,黑色皮鞋,玉樹臨風;黃薏瑜則是一身米黃色運動休閑裝,長發飄飄,身材高挑相貌出眾的她就如一位職業模特,任何款式的服裝穿在她的身上都格外的美麗般配。
郎才,女貌。
看到坡地上散開站立的人時,蘇淳風原本并沒有什么訝異之色——許萬發、常增先、鄭建軍三位出現在這里,一點兒都不奇怪,畢竟有龔虎那號師父在,巴不得自己的徒弟多長長見識,又能憑借故意帶更多人前來的行為,刺激下不喜被人知曉術士身份的蘇淳風,讓他不爽了,那么龔虎就會像個老頑童似的感到惡作劇得逞,于是很賤很開心。所以錢明出現在這里觀戰,也就理所當然了。
只是當蘇淳風走近些,看到另一邊與遲一正、江靈兒站在一起的那名身著黑衣中等身高氣質冷冽如一把鋼刀的青年時,就不禁面露詫異了。詫異之色一閃而逝,蘇淳風示意黃薏瑜停步,獨身一人微笑著走過去伸出了右手,主動道:“縱學長,遠道而來到了平陽地界,也不提前打個招呼,好讓我略盡地主之誼啊。”
縱萌伸手相握,表情和語氣如以往那般冷漠:“凌晨兩點在平陽下火車,就匆匆趕赴這里,還沒顧上和你聯系。”
“無妨,斗法之后有時間。”
“嗯。”
兩人簡單寒暄客套時,站在幾步開外的黃薏瑜有些難以置信地看著錢明,道:“錢老師,你,你也是術士?”
錢明尷尬訕笑道:“不敢不敢,只是剛入門。”
“哦……”黃薏瑜打量著在場的人,視線飛快躍過讓她心有余悸的遲一正、江靈兒,然后多看了龔虎幾眼,心想這老頭兒怎么長的那么猥瑣丑陋,而且表情、眼神更是猥瑣奸猾,一看就不是個好東西。
龔虎被年輕貌美的姑娘家多看了幾眼,就忍不住有些飄飄然的洋洋得意和自戀不已,他故作慈祥和藹地朝著黃薏瑜溫和一笑,正待要開口說句什么時,卻愕然發現黃薏瑜迅疾躲避了他的目光,神色間更是掩飾不住的厭惡和畏懼。龔虎頓覺胸口仿若中了一刀,心頭滴血,惡狠狠地把嫉妒的目光投向了蘇淳風的背影——這小兔崽子長了副好皮囊,跟他在一塊兒的姑娘都是一個賽一個的漂亮,如果老子再年輕二十多歲……
站在他身旁的程瞎子不合時宜又莫名其妙地輕聲提醒道:“邪不倒,你年輕時長得就很磕磣。”
“你爹個蛋。”龔虎氣急敗壞道:“卦算人心過多,會被雷劈的!”
“卦算你,無妨。”鐵卦仙微微一笑。
龔虎咬牙切齒卻不再言語,生怕說得再多了,就被旁邊的三個徒弟,還有錢明,以及跟隨蘇淳風前來的這位漂亮女孩子,知曉了他剛才心中那不堪為人知道的小心思,只是惡狠狠地瞪了根本看不到他也沒有看他的老瞎子幾眼。
和蘇淳風寒暄幾句,縱萌便直來直去地說道:“蘇淳風,我這次前來,是想代遲一正和你斗法。”
“為什么?”蘇淳風微笑道。
“我們之間斗法的話,可以點到為止,不至于傷了和氣。”
“不行。”蘇淳風很干脆地拒絕,道:“上次我答應過你,以后自然會有機會和你斗法切磋,至于我和遲一正之間的斗法,難不成是令尊更改了主意,還是遲先生畏懼膽怯,不敢與我斗法,所以把你請來做救兵?”說著話,蘇淳風目光平靜地掃了眼遲一正,隨即抬腕看了看手表,道:“時間到了。”
遲一正心下惱恨蘇淳風言語間似乎并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冷哼一聲,扭頭看向縱萌:“小師弟,還是我來吧。”
縱萌微皺眉稍稍遲疑,點頭道:“我旁觀。”
蘇淳風轉身走到黃薏瑜身邊,淡淡地看了眼錢明,繼而把溫和的目光轉向黃薏瑜,柔聲道:“薏瑜,你和錢老師他們在一起,不論看到什么景象都不用害怕,這幾位……可都是術法高強的能人,就算墳崗遍地妖魔鬼怪,也足以保護你的安全。”
“都不如你!”龔虎陰陽怪氣地說道。
許萬發、常增先兩人尷尬不已——有這么個脾性古怪言行無羈的師父,很多時候確實挺……丟臉的。而鄭建軍則是表情淡然隨意,一副高人風范地點了點頭,和顏悅色道:“這位小姐,你不用害怕,有我在。”
黃薏瑜認出鄭建軍就是曾經去曹蘭老師家里裝神弄鬼的假道士,那天若非蘇淳風出手相救,鄭建軍肯定會死在曹蘭老師家里了。
不過黃薏瑜也沒有拆穿他,輕輕嗯了一聲。
“淳風,我……”錢明神情略有些緊張和愧疚地想要解釋幾句,卻被蘇淳風擺斷,也沒有和他說什么,就轉身向西走去。
錢明愣神兒。
龔虎罵罵咧咧嘀咕道:“你爹個蛋的,瞧你這副慫包德行,蘇淳風是你師父啊?看到他就把你嚇得像他娘丟了魂兒似的。”
程瞎子莫名其妙道:“我看,還真是。”
“啥?”龔虎詫異。
程瞎子沒有理他。
錢明悚然看向鐵卦仙,暗想這老瞎子果真是鐵卦神算無所不知嗎?如果被師父蘇淳風聽到剛才程瞎子的話,會不會誤認為是自己把拜師蘇淳風的消息透露出去的?現在綽號鐵卦仙的程瞎子語氣如此肯定地一說,龔虎必然信以為真,而龔虎的三個徒弟,也會當真吧?一念至此,錢明趕緊搖頭惶恐解釋道:“不是不是,你們可別亂說。”
“哎呀,你爹個蛋的,還真拜蘇淳風為師了啊?”龔虎立刻把一雙小眼睛瞪得溜圓:“老子當初想收你為徒你不肯,拜了老王頭兒你又他娘背叛了師門,現在倒好,竟然拜了蘇淳風這小白臉,娘的!”
“不是……”
“那你緊張個啥?說假話都裝不出個樣子來,笨蛋。”
錢明徹底無語了。
戳穿了錢明的謊言,又知曉了一個小秘密,龔虎得意地嘿嘿陰笑兩聲。
黃薏瑜心頭吃驚,也愈發激動和興奮地看向不遠處稀薄夜色下蘇淳風有些消瘦卻筆直如槍,氣勢渾然如岳的背影——他果真是神秘的術士江湖中,一個強大的存在嗎?不然,又怎能收下比他年長十多歲的錢明,錢老師為徒?
龔虎扯著破鑼嗓子的大喊大叫,當然被蘇淳風聽到,只是現在他懶于也沒心思去理會這茬事情,斗法在即啊。
在蘇淳風邁步而行時,遲一正也頗為默契地向坡地西側走去。
兩人走到坡地西側的邊緣,相對而立,相距十幾米遠。
蘇淳風右手負于身后,左手抬起:“遲先生,此番斗法務必傾盡全力,別留下遺憾。”
站在兩塊巨石前方的遲一正目光森寒,冷笑道:“口出狂言,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事已至此,我不妨告訴你,宗主此次安排小師弟前來代我與你斗法,是感激你上次在京城出手相救我小師弟之恩,而且也憐惜你是難得一見的術法天才,不想讓你死在我的手中,你還真當自己了不起么?”
蘇淳風沒有回話,左手向前又伸了伸,繼而回手掐決。
遲一正雙手平抬,一手一枚碧綠色球膽,懸浮在掌心上方半尺高的空中輕緩旋轉散發出幽幽綠芒,唇口開闔念念有聲:
“當道有坤,輔道有靈,萬千怨魄走乾心……”
平地起風!
天地陰陽五行平衡被打破,紊亂的靈氣激蕩環繞在遲一正身側,驟然間凝聚成幕,直豎而起鋪天蓋地覆向蘇淳風。
收怨覆魄靈幕!
然而術法匯集天地五行所成的收怨覆魄靈幕剛剛前沖出不足五米遠,就聽得一陣滾雷由地下傳出,瞬間便好似有無數無形的手爪平地而起,將那層挾濃重殺機的靈氣之幕撕成了碎片。緊接著那些無形的手爪凝聚成刀,破空斬向遲一正。
中天秘術之五行誅魔刃!
遲一正雙手合攏,兩枚碧綠色球膽懸空碰撞。
如古鐘撞響。
空氣有形似水,激蕩起陣陣波紋,將破空襲來的無形刀鋒化解,一圈紋破兩層罡,數圈波紋迅速將罡氣形成的刀鋒徹底化解淹沒。
絞仙罡!
絞仙罡余下的激蕩波紋強勢未減,沖向蘇淳風。
雖然修為境界上占據絕對優勢,但遲一正沒有絲毫情敵之心,此番斗法出手就是傾盡全力的狠招,勢要做到速戰速決,才能在自己的徒弟兼小qing人江靈兒面前顯示出男人的強大,更重要的是在小師弟縱萌面前表現得出色,從而讓師父縱仙歌知曉自己在此次斗法中的優越表現,提升以后自己在青鸞宗的地位。
畢竟,這么多年來遲一正難得碰上一次真正意義上生死對決的斗法機會,這個時候不表現,下次機會得等到什么時候?
所以這次與蘇淳風斗法,遲一正準備充分,信心十足。
而蘇淳風,雖然同樣沒有絲毫輕敵之心,但一點都不緊張——前世的他,經歷過太多次的斗法,更是有數次與人對敵生死相向,自身都有多次徘徊在鬼門關口打轉。即便是自知當前修為境界上不如遲一正,可壓根兒就沒把遲一正當成一個等量級的對手。
這是心境!
蘇淳風默念術咒,心法流轉,右手從身后拿開,劃半圓而動,左手掐決前指,開口道一聲:“破!”
立時有風刃從地面卷起,有水線從空氣中抽絲拔繭而出——水線如蠶絲,纏繞激蕩而來的絞仙罡波紋,風刃由下方四向八位切入絞仙罡。
中天秘術之天地降魔網。
絞仙罡轟鳴陣陣。
最近時,絞仙罡前沖的激蕩波紋距離蘇淳風面門不過一尺多遠。
蘇淳風神情靜如止水,不動似山!
而激蕩猛烈的絞仙罡在天地降魔網的風刃和如蠶絲般水線的切纏攻擊下時退時近,卻總是在距離蘇淳風一尺遠時……咫尺天涯,功虧一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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