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三年秋冬之際,四川的戰局變化之快,快過了川劇之的變臉,不論是明軍還是農民軍,都是不停的在勝利、失敗、勝利、失敗之間往來反復,搞得駐守在京城負責往部和內閣傳遞各種書公題本的提塘官們,都不清楚自己到底應該是報捷還是報失敗,是應該請功還是應該請求援兵、要求撥付糧餉。
先是張獻忠于竹菌坪射殺號稱神弩將的老將軍張令,擊潰其所部,奪取大營。但是不曾等到搶了來的瀘州老窖喝上三杯,秦良玉就給了八大王當頭一棒。
邵捷春給秦良玉請功,上報朝廷大敗張獻忠、羅汝才的題奏稿剛剛擬好,秦良玉的白桿兵便被張獻忠的大炮打得大敗。
緊接著,邵巡撫邵捷春為了堵塞住如同山洪一般向重慶府方向沖來的張獻忠、羅汝才兩路人馬,調集了兩萬川軍往梁山縣方向去防堵,順便接應一下敗退下來的秦良玉,不料想,這兩萬人也是如同羊入虎口一般,在梁山縣(今天的梁平縣)高梁山隘口被張獻忠一舉殲滅。
就在邵捷春命心腹人為自己在朝天門碼頭準備了幾艘快船,同時也準備了儒生衣冠的時候,一個新消息令人毛骨悚然的傳到了他的巡撫衙門。
“什么!?吳標的模范旅到了梁山縣?與秦總兵的殘部會合了?!該死的!這個,這個。。。。。。”
在距離梁山縣城還有數十里的金雞鎮,吳標的模范旅接應到了秦良玉的數百殘兵。這些往日里威風凜凜的標營親兵,連日奔波勞累,驚嚇之余,已經變得極為憔悴。這些青壯漢尚且如此,秦良玉年逾七旬的一個老婦人,更是可想而知。
當她看到對面軍隊之豎起了模范旅的大旗,更有粵東口音的軍官打著生硬的官話朝這邊喊話時,不由得心一陣寬松,接著眼前一黑,險些栽下馬來。
“請都督和貴部將士到營稍事休整。待我軍破賊之后再行參見之禮。”
吳標雖然此時是楊嗣昌和崇禎眼極為看重的人物。軍餉武器都是最為優先的供給,但是本身的官職卻只是一個京營副將,同秦良玉的官職比起來還是有些差距,只能是口客套幾句。
“流賊勢大。且又我軍新敗。正是氣焰囂張之時。吳將軍不如暫且先避避鋒芒。待流賊稍事疲憊之后再行攻擊不遲!”
聽了秦良玉心有余悸的勸說,吳標的部下們撇撇嘴,“都督也忒小心了!這區區的數萬陜西流賊。不過是些烏合之眾罷了!其可戰之兵頂破天不過萬人,比當年在山東的數萬遼東反賊又如何?!”
耳聽得模范旅軍官們如此狂妄驕橫的言語,再看看自己這群殘兵敗將的凄慘形狀,秦良玉不禁心暗自慨嘆,又是一個狂妄得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若是張令當日能夠堅守不出,等到自己大兵趕到,只怕也未必會喪師失地,白白折損了性命不說,還丟上了一世英名。
“不勞將軍掛念了。我部官兵大多身上帶傷,有勞吳將軍請營郎給檢視一下傷情,包扎些藥物,老婦人還要趕回石柱整頓人馬前來報仇。”
秦良玉也已經成了驚弓之鳥,在吳標營草草的歇息了片刻,給馬匹喂了些草料豆,人們簡單進了些飲食,便帶著這數百人渡江往忠州去了,從忠州輾轉回石柱。
“列開陣勢!準備迎敵!”
如果吳標還是在南粵軍之,那他勢必會列成三列或者四列橫隊,夾著火炮來對付沖擊過來的農民軍。大炮轟了火銃打,三輪射擊之后刺刀沖鋒,然后解決敵軍。
但是,今時不同往日。他已經是南粵軍的反骨仔了。
不要說大炮了,便是南粵軍如今列為普遍裝備的燧發槍,他部下的這千余人之只有千余名老弟兄有,而且套筒刺刀也只有數百柄了。這些人和物,是吳標的看家本錢,他專門編了一個近衛營,將這些老弟兄和燧發槍作為自己的最大一個籌碼。
沒有燧發槍,只能用火繩槍來代替,好在有司禮監和楊嗣昌兩重關照,兵部給他的火銃都是上好之物,斷無炸膛之理。
在四川招募的五千新兵,其有二千人使用的是被八大王愛不釋手的喪門槍,雖然吳標被南粵軍視為反水叛徒,但是往來于湖廣、四川等處的南商人,卻少不了仍舊與他有些香火之情。他也愿意為這些鄉親提供些保護與幫助,雙方便在這種極為的情勢下保持著往來,吳標軍的大批裝備,比如說長槍兵的盔甲、喪門槍矛頭,都是這樣購買而來、如今這些長槍兵,便要替代刺刀發揮作用了。
依照著地勢,吳標指揮部下列成了陣勢,乍一看,有些像三疊陣,又有點火槍方陣。
火槍兵在正面,列成五列,大約一千五百余支火繩槍。而在火銃兵的兩翼,則是兩千長槍兵在側翼擔任護衛,長槍兵隊列前又有數百名刀盾兵作為游兵,隨時準備沖到前方與敵軍展開肉搏,掩護火銃兵兄弟。
在被火銃兵和長槍兵形成的軍陣后方,則是吳標的軍,將近兩千人的騎兵和火銃兵,護衛著糧草輜重等物。
火銃兵們在軍官的口令聲熟練地從火藥罐取出火藥,估算用量后,將火藥裝入銃內,用通條捅實。隨后又取出一枚鉛,仍是用通條送入。然后將銃后的火門打開,倒了一些火藥入內,最后取出火繩安入龍頭,將火繩點燃。
因為使用火繩槍,所以火銃兵們不得不站的較為稀疏,防止互相引燃火繩。不過,這樣也有一個好處,那就是稀疏的隊形對于炮彈的殺傷力降低了不少。
“標哥!來了!”
一個營官指著遠處山道上由遠而近出現的煙塵,還有梁山縣城方向冒出的陣陣火光有些激動。這是他們從南粵軍脫離出來的第一次大陣仗,又是在諸軍皆敗的前提下進行,如何不令軍官們興奮?
但是煙塵由遠而近,眾人平息靜氣的望過去,不由得有些泄氣,卻是從梁山縣逃下來的川軍。
一排火銃打過去,將一路鬼哭狼嚎逃來的川軍潰兵打得清醒了許多。紛紛繞過軍陣。在模范旅官兵的指引下交出武器,老老實實的到后方吃飯喝水,稍事休息后,他們將負責擔任模范旅的輔兵或者苦力。搬運彈藥。抬運傷員。
火繩槍比起燧發槍來。它的射擊步驟就要復雜得多,大約有倒藥、裝藥、壓火、裝彈、裝火繩等幾步,熟練的射手平時不過是一分鐘一發。有些心理素質不好的火銃手,到了戰場上,手忙腳亂的,能兩分鐘射出一發就算好了。前排的火銃兵軍官們連踢帶打的命令火銃兵們將藥裝填完畢,剛剛裝填完畢,遠處塵頭大起,煙塵之夾雜著喊殺聲和哭嚎聲。
正是西營和曹營的農民軍前鋒殺到了。
用麻繩侵泡在黃蠟之加工制成的火繩,緩緩的燃燒著,發出陣陣輕微的硫磺味道,火銃手們緊張的看著遠處策馬奔來的流寇們,額頭、臉頰上不由得冒出陣陣汗珠。第一排火銃兵舉起手的火銃死死的盯住了對面的流寇,后面四排的火銃兵們則是手持火銃立在后面,等待著軍官們發出的射擊命令。他們小心地看著手上的火繩,防止它燒完或是熄滅。
一路勢如破竹殺來的農民軍前鋒,對著眼前這支隊伍也頗為奇怪,仗打倒了這個程度,各部官軍見到他們西營和曹營的旗號,無不是望風而逃退避三舍,如今卻有這樣不怕死的軍隊堵在路口,這不是尋死是什么?
稍稍停頓了一下,為首的一名身披紅袍的頭目用安塞口音吆喝了,千余名農民軍騎兵一齊催動胯下戰馬,往模范旅的軍陣撲來。
蹄聲如雷,西營將士的吶喊聲響徹云霄,眼見沖在前面的騎兵己經沖進了七十步之內,幾個火銃兵的雙手在這初冬的天氣里竟然滿是汗水,幾乎要丟掉手火銃轉身便逃,就在這時,身后的軍響起一陣尖利刺耳的銅號聲。
“開火!”
一時間,火銃的射擊聲如同千百個霹雷在人們耳邊炸響。站立在前排的三百余名火銃兵,扣動手扳機,龍頭落下,火繩引燃了引藥,火銃銃口噴射出了大量的火光與煙霧。
十幾個沖在前面,準備用手長刀和短槍給這群不長眼的家伙上一課的農民軍騎兵,瞬間被迎面密集飛來的彈丸打得身體上迸出十幾道血箭,當即栽落馬下。同樣被打落馬下的,更有數十名跟在他們身后的騎手,運氣稍微好一些,只是被彈丸擊了身體或是胯下戰馬,不幸的是,人馬倒地之后,轉眼便被身后蜂擁而至的馬蹄踩踏成為一團血肉模糊的物事,分辨不出那個是哪個。
倒臥在地的人馬身體,成為了阻礙戰馬奔馳的障礙物,讓后面的戰馬和騎手無法將速度提升起來。少不得在這幾步的范圍內做稍事調整。
這樣的機會,模范旅的那些軍官可是絕對不能放過!
“開火!”
立時第一層火銃手退下,快速地給自己的火繩槍裝填彈藥,準備下一輪發射。
第二排火銃手上前,瞄準了在七十步與十步之間,被死人死馬絆住了速度的西營騎兵。
又是一輪齊射,除了有幾支火銃啞火外,三百余支的火銃一齊向那些正在奮力沖來的西營騎兵發射出彈丸。
白色煙霧后面傳來一片慘絕人寰的慘叫聲,這次的戰果,比起方才來要大得多!
經過兩排火銃的射擊,此時人們眼前滿是彌漫的白煙,視線完全被煙霧所阻隔,刀盾兵和長槍兵們在軍官們的吆喝聲快速在火銃兵陣前列隊隨時準備迎敵。
各隊的火銃兵在各自軍官的口令聲,紛紛停了下來。將打空了藥的火銃上肩,靜靜的等待著察看戰果。
嗆人的硝煙味漸漸被寒風吹散,四處飄揚,風夾著一股鮮血的腥甜味,在冬日川東地區難得的陽光下,一種說不出的詭異味道。
終于看清楚了,策馬沖進火銃五十步距離的西營騎兵,有二百五十個被兩輪密集的彈雨打翻在地,也有從馬失前蹄的戰馬背上被摔下來的騎手,很多人身上血肉模糊的。只是滾在地上大聲慘叫著。
“長槍兵掩護刀盾兵上前!砍人頭!收戰馬!”
看到西營的人馬有逃走的趨勢。吳標放下手的望遠鏡,冷冷的發布了新得軍令。
兩哨長槍兵歡呼吶喊著掩護一哨刀盾兵緩緩的向剛才的戰場壓了過去,還在戰場上躊躇著是應該前進還是后退的七八百名西營騎兵,見到這股人馬殺了過來。略微遲疑了一下。立刻一聲發喊。撥轉馬頭往來路上逃去!
“大人,戰果統計出來了。”
一個營官策馬飛奔而回,向吳標稟告此戰的戰果。
“斬首一百二十又四級。俘獲流寇一百令二人。繳獲戰馬二十二匹,擊傷擊斃戰馬十七匹。繳獲刀槍盔甲一批。”
“告訴伙房,把馬肉燉了,大伙敞開了吃一頓。刀槍盔甲什么的收起來。那些俘虜監管好,若是有異動,立刻斬首!”
此時己近午,各營的司務長領著一群充當輔兵和苦力的川軍官兵將打死打傷的十七匹戰馬抬運回去,立時迫不及待的生火造飯,這個臨時的營盤之幾十個炊事車立刻升起了陣陣炊煙,隨風飄來了一陣陣飯菜及肉食的香味。
營各處不時騰起陣陣歡笑,廣東話和四川話混合在一處。幾十個川軍官兵充當的苦力輔兵端起手熱騰騰的飯菜,看著碗鮮美的肉湯,大塊的馬肉,很多人不由得暗自羨慕,“怪不得人家能夠有那么好的待遇,人家能打仗啊!”
在旅部軍大帳內,吳標和幾個團長、營官圍坐帳,沒有人說話,只管狼吞虎咽,帳內傳出一片巨大的咀嚼聲。
人們或是手抓著肥膩巨大的肉塊,只管張開血盆大口猛力吞嚼,恨自己吃得太慢。
正在眾人吃得興高采烈之際,忽然見桌上擺列的盤碗之微微有湯汁濺出,眾人起初還以為是親兵不曾將餐具擺放好的緣故,也懶得理會。不料,緊接著更是杯盤微微顫動起來,筷也隨著節奏掉到了地上。這時,忽聽帳外警報聲不絕,一個親兵頭目沖進大帳,神色略有些驚慌對吳標稟報道:“旅長!北面梁山縣城方向數里有大股流賊精騎,正朝我軍營地疾馳而來。”
吳標也不多說話,領著手下人上了臨時搭起的簡易望樓眺望,借助望遠鏡的幫助,人們很容易的便看到,從北面沿著通往縣城的官道上邊隱隱有一大股煙塵往這邊疾馳而來。
“看看各營的兄弟們都吃好了嗎?”
“旅長,兄弟們都吃好了!”
“那告訴兄弟們,吃飽了就準備活動活動,有人送晚飯的菜來了!”
吳標的話,讓模范旅的軍官們心情放松了不少,對嘛!在咱們面前,流賊的隊伍就是來得再多,也就是來送菜的!
在大地發出的陣陣震顫之,煙塵越來越近,終于眾人看到一大片旗幟飛舞而來。旗幟下面,滿是盔明甲亮的西營騎士,隱隱可見各人盔頂上火紅的盔纓飄揚。各色旗幟組成的海洋,還有一桿格外巨大的帥旗被強勁凜冽的寒風扯的平平展展,黃色月光之一個斗大的張字如鶴立雞群般的醒目。
正是西營八大王張獻忠親自到了!
隨同張獻忠一道前來的都是他西營的老營精銳,四個養、馬元利白選等四個大將到了一半,只有張定國和張秀馮雙禮等人不曾看到旗幟,想來是留守老營了。
吳標在二三百步的距離上,可以清楚地看到西營將士的相貌和打扮,從他們驕橫與滿帶殺氣的神情,到他們盔上被風吹散的紅纓,甚至是南甲上兵器造成的劃痕、凹陷,棉甲上綴銅鐵泡釘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濕冷的天氣里,數十里的狂奔,他們與胯下的馬匹都是不時吐出濃濃的白氣。
一些老營精兵開始在模范旅的營地外圍出沒,這些人個個身材粗壯,馬術嫻熟,他們狂聲大笑,繞著營地的幾十步外奔馳,時不時還朝營內射來箭矢。
“把我們的馬隊放出去,把這群流賊趕遠一點!”
模范旅的幾百騎兵殺出營門,與西營的這群游騎打在一處。
這些騎兵胯下戰馬大多為四川出產的川馬,身體矮小,與西營騎兵多少年來積累的戰馬相比自然是落于下風。而且,馬隊的技藝也比西營精騎的技藝差了許多。但是,勝在戰術。模范旅的騎兵戰術脫胎于南粵軍,都是以數個來對付一個,這樣一來,剛才還在模范旅營門外耀武揚威的幾十個老營精騎,便在張獻忠眼前被紛紛斬落馬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