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李自成看張獻忠的眼神,可是遠遠不是當初去谷城時的樣子了。完全是換了一個角度,從土豪暴發戶的高度來看一個破落戶。
曾經擁兵數萬,縱橫江淮河漢之間,出沒四川湖廣陜西如入無人之境的八大王,此時身上的威風雖然不減,但是背后的實力卻是折損了不少。
四個養子,張可旺中了一箭,張定國戰馬被亂箭射死,從馬上掉下來差點被亂馬踩死。張能奇和張文秀稍好一些,卻也是驚魂未定。
原本的精兵良馬,損失殆盡。老營之中,傷兵滿營,甲杖馬匹輜重損失嚴重。
這還不是最要命的。
張獻忠帶到李自成這里來的,除了幾千傷痕累累的老營之外,背后更是左良玉的十幾萬人馬,和保定總督楊文岳,總督丁啟睿所部虎大威等總兵的幾萬人。
被軍中稱為老神仙的郎中尚炯用碘酒處理了傷口,又敷上刀傷藥,之后用紗布棉花將傷口包扎好之后,老神仙站起身來,“八大王,不妨活動一下,看看傷口如何?”
“我的個乖乖!老神仙,你果然有一手!不像之前那么疼了!”
“一來是這傷藥最是適合外傷,二來也是八大王你福氣大,只是中了兩箭,倘若是中了兩銃,莫說學生被軍中稱為老神仙,就是真的神仙下界也怕是難救你!”
命手下學徒收拾好一應器具,尚炯很有禮貌的朝著李自成、羅汝才點頭行禮,知道他們到了定然是有軍情大事要商議,也不多說話,只管起身離去。
“誒!玉兒,趕快,告訴咱們老營司務,把你老子收藏的那對黑犀牛角和幾根人參給老神仙送去!老尚,別的你也覺得是俗物,這可都是咱老張費盡心思收集的。都是治病救命的好東西!也只有你配收下!”
“多謝八大王!”尚炯的聲音已經在岳王廟的院里了。
院子里,張可旺、張定國、白文選等人,包頭吊臂的站在院里,聽著屋子里三位大帥議事。在他們身旁。闖曹兩家的大將們,也是平息靜氣的聽著,唯恐發出什么聲響驚擾了三位。
也有例外,闖營大將劉宗敏快步帶著爽朗的笑聲從岳王廟門口走了進來。
“茂堂,寧宇。你們都在,那就好!八大王的本錢都在,那就沒問題!西營的旗號就倒不了!”走到近前,劉宗敏用他那雙打鐵漢子的手用力握住張可旺、張定國的手,拼命的搖晃著。
“小吳,闖王吩咐的,給西營兄弟的糧草、燒酒、豬羊,肉瓷罐,還有郎中藥物都送過去了沒?”
“回總哨劉爺,已經都送過去了。”
劉宗敏的高門大嗓。顯然是驚動了室內的三位,曹操站在大門口,“捷軒,既然來了,就進來看看敬軒。兄弟們在一起,哪有個舌頭和牙齒不打架的?闖王都不說什么了,咱們還是好好合計一下如何干掉左良玉、虎大威這群狗雜種吧!”
曹操的話不多,但是信息量很大。
當初李自成勢末途窮之時,去投奔張獻忠,卻不料想張獻忠部下打算黑吃黑。火并了李自成。幸好被李自成部下警醒,發覺苗頭不對之后,立刻拔營而走。雖然僥幸逃脫,但是兩家的疙瘩卻就此結下了。就在得知張獻忠兵敗來投的消息時。闖營上下一片呼聲,“你張獻忠也有今天?!”老八隊舊人,凡是經歷過幾乎被火并那一幕的,紛紛要求就地解決張獻忠!
但是,從曹操的話里,劉宗敏卻發現。李自成已經將這一段舊事和張獻忠說開了。
“捷軒,既然來了,就來和敬軒見面聊聊,咱們一起商量一下如何對付官軍。”曹操身后,李自成冷靜的聲音傳來,讓劉宗敏心中一動,看來,闖王也是要打定主意了。
“也好!我劉鐵匠也是有些日子沒有見到八大王了,正要和他好好敘談敘談。小吳,這群西營的猴崽子們就交給你了,你和羅虎務必要招呼好這群小崽子們。”笑罵聲之中,吳汝義引領著張定國等人到岳王廟的大殿內納涼喝茶吃點心休息。只管等著李自成等人議定出一個結果來。
還沒有就著熱茶,聽張可旺口沫橫飛的吹噓完他們轉戰四川、湖廣等地的豐功偉績,張獻忠臨時下榻的那間廟祝居住的房子便傳來了動靜。
“闖王!”
“八大王!”
幾個親兵急匆匆的跑過來,“列位將爺,大元帥、大將軍、八大王、總哨劉爺出來了!”
時近正午,陽光正好,強烈的光線從人們頭頂上投射下來,將每個人的臉龐都照射的十分清楚。
李自成打量了一下從大殿內涌出的這幾十個闖曹西三家的將領們,從他們臉上的神情,李自成很是滿意的點點頭,“軍心可用,沒有被老左的十幾萬人嚇破了膽。”
示意眾人坐下之后,李自成用平靜的聲音說:“現在的軍情大家都清楚,左良玉、丁啟睿、楊文岳,踩著西營兄弟的腳跟來了。既然來了,就不要讓他們空著手回去。咱們闖曹兩家的義軍已經在開封休整了這么久,又添購了不少精利器械,如今敬軒又來了。眼下正是晚春季節,雖然春暖花開了,可是天氣也是一天天的熱起來了,官軍長途跋涉而來,咱們可是占了天時又占了地利和人和。可以斷定官軍總數有十七萬左右;打寬一點,算作十八萬吧。在關內,朝廷一次調集這么多人馬到一個戰場上,這可是頭一遭啊!”
他分明對眼前的一切事胸有成竹,微微一笑,向大家掃了一眼。看見大家都同意他對官軍人數的估計,接著說道:
“左良玉算得上是官軍里能打的、會帶兵的大將,否則,也不會把敬軒打得如此之狼狽。”(人群之中爆發出了一陣善意的輕笑聲,張獻忠卻也不以為忤,從李自成的話音里,他聽出了給他鋪設下臺階的意思。本來嘛!把敵人說得越是牛,咱老子敗了也就不算是什么丟人的事。后來這樣的招數,被一撥在好萊塢混的人學去了,每每拍攝美式主旋律影片的時候。都把對手吹得天上少地上無的。然后自己一方的主人公千辛萬苦的,在茲油閔豬的光環照耀下獲得了最后的勝利!)
“如今他是平賊將軍,手下實際帶兵打仗的總兵和副將有好幾個,人馬有十二萬。丁啟睿和楊文岳合起來有五六萬人。楊文岳、丁啟睿雖然是我們的手下敗將。可是楊文岳手下的總兵官老虎……”
張獻忠插言:“狗熊!”
李自成笑一笑,接著說:“且不說是狗熊還是老虎,就是這位虎大威吧,也是有打仗經驗的總兵官。從敬軒帶來的消息,和咱們的哨騎同官軍交手的情形來看。官軍的士氣也比往日高。大敵當前,我們可不能吃了‘輕敵’二字的虧。一定不能輕敵!我們說起來有幾十萬人馬,可是咱們自家心中明白,戰兵精銳畢竟不多,大多數是春荒時節到咱們這里混飯吃的。如今這一仗究竟如何打,大家聽聽大將軍和八大王的高見。”
人稱曹操的羅汝才,是個極為會做人的角色。雖然眼下張獻忠手下人馬不多,而且又是大多帶傷,本身更是身受多處傷,但是。卻依舊讓張獻忠先講。兩個人客套了幾句之后,羅汝才開口講述了自己的作戰方案。
他露出很有把握的微笑,說道:“據我看來,要戰敗官軍不難,只要我們善于用計,可以不費多少力氣,就叫它全軍潰敗。”
張獻忠捻著自己的一把大胡子朗聲笑道:“汝才,你是有名的曹操,足智多謀。既然有妙計在心,就請你趕快說出。你說我們如何能不損失兵將獲得全勝?”
“完全不損失兵將。那也很難,打仗總得有死傷。我的意思是:我們可以死傷甚少,獲得全勝。這是上策。下策是死拼硬打,將敵戰敗。”
“如今官軍人馬雖多。也比往日能戰,可是它有必敗之點,容易被我利用。丁啟睿、楊文岳、左良玉這三支人馬,實是勉強合在一起,當年左良玉僅僅是總兵官的時候,尚且驕橫跋扈。不聽調遣;如今已是平賊將軍,地位崇高,豈肯把丁、楊之輩放在眼里?盡管丁是督師,楊是總督,其實不能拿他怎樣。這三股人馬是三股搓不攏的繩,不是一股繩。他娘的,我們就抓住他們的這個弱點,使他們敗在我們手里。我們可以暫且不向敵人猛攻,只須稍用挑撥之計,再加軍力威壓,幾天之內,敵人必有內變,那時我們再全力猛攻,就可以不經多少惡戰,把敵人全部收拾。”
歷史上,便有李自成善于攻,羅汝才長于戰的說法。也就是李自成善于攻城,羅汝才長于野戰。對于這一點,李自成自己也不否認。當下依照著羅汝才的計劃,開始給三家的將士分派任務。
先打弱敵,或是吃柿子撿軟的捏,是古今中外的軍事原則,先打楊文岳和丁啟睿,左良玉是絕對不會發一兵一卒增援的。所以,曹操的計劃便是調集闖曹兩家的所有精兵,猛攻丁啟睿和楊文岳,別遣一部監視左良玉。
“咱們這邊只管聲勢造的大些,讓丁啟睿和楊文岳害怕,之后逃走,在野地里一舉擊潰他們!回過頭來再收拾左良玉便是!“
“也許不等咱們收拾完了這兩位督師、總督的軍隊,他老左就已經跑了!“張獻忠吊著胳膊,嘴里得意的罵了一句,對于左良玉這個老對手,他可是比李自成有發言權。
議定了大致方略,接下來便是要三家分派任務了。
闖曹兩家如今有將近二十萬戰兵,其中馬兵有五六萬之多,另外各自還有一支新軍,闖營的震山營,曹營的攪海營。兩個營頭都是各自統帥眼中的寶貝疙瘩,數量更是在二三萬人左右,馬兵、步兵、火器更是一應俱全,且大部精銳。合稱便是在山東提起來婦孺皆知,或是拍手稱贊或是恨得咬牙切齒的龍虎營。
“敬軒,你的西營如今兵力疲憊,且又大多數帶著傷,照我老曹看,就跟隨著大元帥行動,一起對付丁啟睿楊文岳這兩坨兵馬。本來。應該讓你去找老左報這一箭之仇的,不急!咱們打完了兩位總督、督師,就去對付左良玉!我打算先讓我那個外甥王龍的攪海營,還有闖王麾下羅虎的震山營。兩部人馬去看住了老左,也不要打他,只要盯住了他,別讓他來壞咱們的事就好!”
羅汝才的話說的很是中肯,又給心高氣傲的張獻忠留足了面子。不由得讓八大王捋著自己的一把大胡子咧著嘴大笑。“也好!咱自家事情自家知!如今我西營人馬確實需要幾天的休養生息。讓兄弟們緩緩,養養傷口。不過,大元帥,大將軍,咱們自己兄弟也不要客氣,真的要是到了打左良玉的時候,咱老張這點人馬,就交給你們調度,讓咱打哪里,咱就打哪里!”
“敬軒。”坐在正中的李自成也是含笑面對張獻忠,“你留下來的這幾千老營,便是你再度發家的本錢,可是不能隨便折損了。這樣,你讓寧宇賢侄帶上幾百人到小虎子營中去,幫著小虎子點。這小家伙打仗勇猛有余,但是我擔心他上了老左的圈套。”略略的低頭沉思了一會,李自成又繼續說道:“等咱們打完了這一仗,你在繳獲里挑一萬兵馬,那些馬匹器械輜重也是由你先挑。算是我和老曹幫襯你的。”
李自成這一番話,聽得不但張獻忠激動不已,便是張定國、張可旺、馬元利、白文選等人,也是表情興奮之極。能夠在三股官軍被擊潰之后挑一萬兵馬器械。這對于西營的東山再起無疑是一大助力!有了這些兵馬器械,老營兵馬再恢復了元氣,西營八大王,又是一條響當當的好漢了!
“然后,我再把河南義軍當中歸我節制的一斗谷、瓦罐子兩個大營頭都撥歸你指揮。你帶著他們南下江淮,到南直隸、到鳳陽、到淮陽去逛逛!”
不但給張獻忠加強本部人馬。更將河南地方義軍當中的兩部人馬撥給張獻忠轄制,這無疑也是加強了張獻忠部下的力量。對于像李自成、羅汝才、張獻忠這樣,從天啟年間就開始在刀槍從中摸爬滾打的人來說,什么兼并,黑吃黑,火并等等手段沒經歷過,沒用過?把一斗谷和瓦罐子交給張獻忠,無疑是將兩頭肥羊送到了八大王的利刃之下,任憑他處置了。
有了一萬精兵的補充,再有一斗谷和瓦罐子兩部至少幾萬人的加入,頓時讓張獻忠心中大為歡喜,他用力一拍大腿,“大元帥,大將軍,有了你們這話,別說讓咱老張去鳳陽、去淮陽逛逛,就是去南京逛逛,一把火把他老朱家的孝陵也燒了,咱也敢和你們拍胸脯說沒問題了!”
李自成很是給張獻忠撒了一圈糖果之后,跟著,大棒子就在張獻忠含著糖果傻笑的時候登場了。
坐在一旁半晌不曾開口說話的闖營首席謀士牛金星,略略整理了一下儀容,站起身來,“大元帥,大將軍,如今敬軒將軍來歸,我軍剿滅丁啟睿、左良玉等部之后,敬軒將軍便要南下分明軍之兵力,是否該給敬軒將軍一個恰當的名義?”
戲肉終于出現了!
張可旺如果不是手腳不利落,恨不得立刻拔出劍來一劍將眼前這個道貌岸然裝腔作勢的家伙給刺個前后通透!什么給張獻忠一個名義?!給了這個名義,那西營八大王,豈不就成了他李自成的部下?從天啟年間起,陜西民軍十三家七十二營就是一個兄弟合伙式的松散聯盟,大家不相統屬,合則來不合則去。這也就是為啥那些所謂降賊都是明軍之中對付農民軍的主力了。
可是,你讓張獻忠以李自成頒發給他的名義行事,南下討明賊安良民,這不是等于給他李自成壯聲勢打江山嘛?!不行,這絕對不行!
張可旺正要開口發作,卻見父帥眼睛快活的眨巴了兩下,“好啊!這是應當的!還得請牛先生和李公子好好的給咱老張斟酌一個好名號!絕對不能比老曹的代天撫民威德大將軍差,必須得聽著響亮、順耳,大氣!”
牛金星正好開口自謙幾句,卻被李自成打斷了話頭。
“敬軒,只怕林泉兄弟不能幫你擬定稱號了。他的部下大都是豫東子弟,眼下已經到各處去通知鄉民,躲避兵災。有那愿意相助我們剿殺官兵的義民,也是要等官軍潰敗之后再行出來截殺、俘虜。”
看來李自成對如何對付左良玉丁啟睿等部早已有了安排,不由得讓張獻忠大大的松了一口氣。點手喚過張定國,“寧宇,你是咱老子的兒子,咱西營就派你去和王龍、羅虎兩個小兄弟一道去看好了左良玉!等咱老子和你李叔、曹叔打完了丁啟睿、楊文岳兩坨狗屎。咱們就來一道和你們幾個小家伙對付左良玉那條老狗!”
“敬軒,只怕王龍也去不得了。”一個曹營將領急匆匆的跑到曹操身邊,遞給他一封書信,又在他耳邊嘀咕了幾句之后,曹操也是臉色為之一變。急忙轉過頭來對李自成和張獻忠將最新的軍情通報給他們知曉。
曹操手中的書信。正是王龍在山東結交的好朋友,三千營、神機營的兩位將軍寫來的。信里面很是隱晦的告訴王龍,我們接到了皇帝老兒的圣旨,要我們十日之內打一個勝仗給他提振士氣。不但是我們,就連你們對面的左良玉、丁啟睿等人也接到了同樣的旨意。
但是咱們是好朋友,不打算和你們兵戎相見。這樣,你和你們的家中長輩商量一下,暫時退出開封,交給我們用幾天。我替你們看守好開封城,你們便全力對付南面的左良玉那個兔兒爺相公。等你們打完了左良玉。回師開封的時候,我們再順水推舟的退走,把這座中原古都還給你們便是!
原來是這樣!說到底,不過是兵來賊走的老把戲,只不過玩的大一點罷了!
“反正開封城中的財貨大多都是他南粵軍李家的。咱們義軍用從開封繳獲的兩千萬銀子訂購了他南粵軍三年的軍器火藥糧食。咱們就是將一座空城還給他們也無所謂!就怕,咱們在前面對付左良玉,李家大公子從后面猛撲上來狠狠的捅咱們一刀!”劉宗敏有些焦躁的撫摸著腰間寶刀的刀柄。“我可聽小羅虎說過,這個李大公子,也是能夠帶兵頂著鄭芝龍的炮火沖鋒,硬是用刺刀攻克了幾座炮臺的狠角色!”
“捷軒叔!放心!”院門外羅虎清脆的聲音傳來。“讓咱們撤出開封,就是李大公子的主意。而且京營的來人說,他們打算和咱們繼續做生意。”
京營如今有有了一條生財之道,那就是通過晉商。將蒙古人的騾馬走私到內地,大肆販賣。誰都知道,如今天下大亂,像騾馬這種既貴重、又需要長期精細飼養的東西,一般老百姓根本養不起,也只有兵家才買得起。
“京營來使說。他們有一千多匹騾馬,眼下就在曹州地面,如果咱們把開封讓給他們,他們就和咱們做這個生意!”
所有在場三家將領的目光都投向了李自成,等候著他就是否撤出開封,將這座血戰得來的城池拱手相讓,做出最后的決定。
沉思了好一會,李自成終于拿定了主意。他并不分派任務給手下將領,而是四處尋找自己的中軍總管吳汝義。
“小吳,便著落在你身上。你和山東來人一道去曹州,將那一千多騾馬弄回來,精細草料好生喂養。過幾日一并移交給敬軒的西營。”
“王龍,你就替咱們義軍辛苦一趟,駐扎開封,同你的好朋友們好好的商議一番,如何移交城池!”
“李大公子要想坑我們,辦法多得是,不必玩這些,所以,暫且把開封交給他們幾日無妨!”
李自成給這個行動最后下了一個定義,“正好,咱們可以心無旁騖的南下對付左良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