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三章牌桌
第四百三十三章牌桌
1671年5月1日,兩艘三桅帆船一前一后駛進了疏浚清淤過的灌河,然后順著東南風一路上溯,最終停在了一個新設立的河港——響水港內。
響水港附近目前居住著數千清國居民,故此地又名響水鎮,清國在這設有海關衙門(這似乎又是個從外界學到的新事物)、鹽道衙門、河務衙門、響應營(使用西班牙大方陣戰法的大編制營伍)、海防炮臺等一系列的機構,所有小鎮上的居民除少數鹽工、菜農之外,基本就都是官員家屬了。
另外,在稍遠一些的灌河口附近,東岸人當年粗粗修建的灌河口城,也被清軍利用了起來。他們在原范圍上不斷修繕、擴建,并參考了英國顧問的意見,加入了很多歐洲堡壘的元素,使得這座全新的灌河口城變成了一個可以容納約兩三千士兵和大量物資的中型要塞(外圍幾里外還修了一個容納三千馬隊的騎兵營地),是響水鎮的重要門戶。
而在布置完灌河口一帶海陸兩方面的防務后,清國方面便與多年來一直私下里有所勾連的英國東印度公司進行聯絡,然后共同決定將雙方的貿易地點設在此處。至于說清廷與荷蘭共印度公司貿易的地點,就很多了,最初是海州,當海州港在地震中遭到極大破壞、海退三十里的時候,雙方又共同協商將交易地點設在了江蘇省——一個清廷剛剛設立的新省,由江南省東西分置而形成——沿海的一些地點。甚至于,有時候荷蘭人還會冒險遠去遼東半島或杭州灣與清國進行貿易,也是看準了東岸海軍力量不足,無法照應各處的弱點。
響水港雖然是個河港,但平心而論條件也是非常出色的,河闊水深,利于大船進出;同時河面平靜,水波不興,是一處非常優良的錨泊地。另外,灌河的腹地是素來富庶的淮安府,雖然當年讓東岸人一下子搬走了五十萬人,但這個人口大府的根基還在,很多未受波及的州縣的人口還是很稠密的——即便是受到波及的山陽、清河、安東等縣,在四野鄉間仍然有大量人口存在著——再加上這些年來清廷不斷從人口增長迅速的江南、河南等地遷移無地或少地農民到江北墾荒定居,這些都使得江北淮安府的社會經濟得到了極大的恢復,諸如生絲、綢緞等外貿熱銷品的生產也是與日俱增,這為清廷帶來了極大的財政收入。
所以,綜合來說英國人與清廷共同看中了這個地方,也是有其道理的。這確實是一個非常理想的貿易港口,雖然不如長江、杭州灣一帶,但考慮到那里與長山列島同為東岸海軍慣常活動的區域,危險性不低,作為商人來說最好還是避開那片海域。畢竟,東岸人的海軍力量嚴重不足,封鎖長江和杭州灣都很吃力,對其他地方自然是有心無力了。
豪克斯·克利福德不是第一次來到遠東了,但以前多是以水手的身份,這次在籌集到足夠的資金并在倫敦購買了船只后,他終于可以以船長兼商人的身份,航行到遠東進行貿易,這對他本人來說是一次不小的飛躍。
作為克利福德家族的后起之秀,豪克斯同樣明白這次航行對自己意味著什么。在自己的叔叔死于東岸人之手(雖然沒有確切的證據,但大家都相信是東岸軍艦搶劫了克利福德的船只)多年后,他們家族才剛剛償清債務,并獲得了一點可憐巴巴的啟動資金,這次自己若是失敗而歸的話,保不齊家族又要從頭開始了。
好在這次看起來運氣還不錯,一路上通行的幾艘船只都令人驚喜地全須全尾地抵達了印度、澳門、廈門及響水港等地,沒有如同以往那樣在中途就出現各種各樣的問題,以至于悲劇性地遭到海盜搶劫、觸礁遇險、迷失航向等等。
克利福德的船只叫“烏賊”號,在倫敦打造,標準排水量460噸,擁有12門中小口徑火炮,勉強稱得上是武裝商船。與其一同前來響水港的還有四艘同屬于東印度公司的商船,分別是狹尾帆船“萬丹”號、大型商船“皇冠”號(這兩艘船歷史上1671年前往臺灣建立商站途中失蹤)、武裝商船“歸來”號、“試驗”號(這兩艘船歷史1672年成功開往臺灣并建立商站,后來返回萬丹途中遭荷蘭人于邦加海峽俘獲),都是幾百噸左右的船只,載運了大量的火炮、火槍(清廷一邊自制火槍一邊進口,蓋因英國槍質量比起清廷要好上不少,故每年還會進口一批)、板甲、望遠鏡、火炮觀瞄稱量器具等等,都是準備出售給清國的,非常好賣。
此外,船上照例還有一批在英國本土、德意志地區招募的軍事人才,其中有熟悉戰陣的前雇傭兵、有軍事工程方面的建設人才,數量也不少,足有數十人的樣子,都是東印度公司在歐洲花了大價錢雇傭來的——當然這并不會導致什么虧損,因為清國政府已經許諾將高溢價買斷他們的合同,然后與他們重新簽署一份高薪雇傭合同,以便讓他們能夠更安心地為滿清朝廷服務。甚至于,如果工作出色的話,據說還有可能被編入八旗系統乃至授予爵位,前德意志雇傭軍軍官雷岑施泰因已經給大家做出了榜樣。
“福建王、國姓爺、明國的擁護者鄭成功也在廈門四處招募軍事人才,據說‘飛鷹’號、‘福爾摩沙’號已經裝載著大量武器和南洋特產前往廈門島了,據說還將在那里建設正式的商站,以便長期聯絡,這可真是一次勇敢的嘗試。”“烏賊”號大副、丹麥人馬丁拿著個大煙斗,在小克利福德身邊小聲說道。
“他們把希望寄托在國姓爺不斷的征服行動上,但這在我看來可能性極小。去年圣誕節之前,國姓爺的船只就去了萬丹和巴達維亞,四處求購銅,但都碰壁了。這個人每年通過日本貿易獲取大量的銅片,居然還是不夠,那只能說明他把這些銅都拿去鑄炮和鑄錢了。這說明什么?說明他的統治也許正處于危機之中,因此需要大量的金錢和武器,這對于一個合格的商人來說是個不能不考慮的重要因素。”小克利福德從自己的保險柜里拿出了個錢袋,然后朝大副馬丁笑著說道:“不過考慮到即便是荷蘭東印度公司也未能成功在廈門島建立商站,那么讓‘飛鷹’號、‘福爾摩薩’號去試試運氣又如何呢?也許他們會成功,也許不能,這對于我們來說沒有任何損失。”
“不能這樣說,我的船長先生。”馬丁輕輕搖了搖頭,用不甚贊同的語氣說道:“在廈門建立商站,勢必會分薄我們的力量,福建王并不是一個很好的投資對象。他的手頭是有一支相對精銳的武裝部隊,我記得名字叫做‘鐵人軍’,全數是用從葡萄牙人、荷蘭人那里進口來的板甲組建的重步兵部隊。這在十年前可能還有些用,但在如今的中國大陸上,這樣的重步兵部隊已經越來越顯得不合時宜了,笨拙、緩慢、消耗體力,卻又不能有效抵抗子彈和炮彈的襲擊,簡直太糟糕了,而他還在醉心于加強這種部隊的編制。另外,福建王的領地過于貧瘠,就像是瑞士和意大利北部那種連綿的山區,產出除了茶葉和少量生絲外,幾乎沒有任何值得一提的東西。他現在賴以維持龐大的武裝力量的途徑,就只是壟斷了中國大陸對日本的貿易罷了,但這種壟斷的程度,比起他們家族上一代人期間還是要差上很多的。船長先生,我曾經在澳門生活過足足九年時光,對這些再清楚不過了,福建王家族的力量,在這些年里很難說是前進還是退步了,尤其是在他們帶去日本交易的皮革、蔗糖、生絲、茶葉、棉布的來源日漸減少的情況下。”
其實,馬丁談到的這個問題也是這些年來福建鄭氏一直面臨的困境,即東岸人的勢力在珠江口一帶迅速崛起,并且控制了廣州、惠州二府超過一半份額的對外貿易,拉高了生絲、蔗糖等商品的市場價格,讓鄭氏集團難受不已。可以說,要不是鄭成功尚待在明朝體制內,并從廣東購回相當數量的蔗糖的話,他的對日貿易如何能夠繼續維系下去,也是個問題呢。所以,這就是從幾年前開始,鄭成功開始遣人從福建、兩廣搜羅人手,跨海前往臺灣島——主要是荷蘭人勢力未及的北部區域——墾荒的原因所在,他必須為蔗糖、皮革尋找一個穩定的來源地,不然可能會有大麻煩。
另外,還有一個不得不提及的問題,那就是鄭成功現在年事已高,且身體也不是很好,前幾年更是染上了一次瘧疾,靠了從東岸人這里重金求購的金雞納霜才堪堪救了命。現在,自感時日無多的鄭成功,已經開始安排接班的事情了,其長子鄭經這幾年就一直跟在其身邊學習政略和軍務,并且不斷出席各類場合,鄭氏集團中的人只要不是瞎子,都曉得未來自己效忠的主君將是哪個。
而鄭經這個人的能力雖然不是很出眾,但也不算很差就是了,用來守住基業應當不成問題。再說了,此人身邊也有一些人才,比如陳永華、馮錫范、劉國軒等人,都可算是才能不錯的輔臣了,鄭經若能好好利用的話,未來前途還是可期的——即便最后大陸上打不過別人被擊潰了,總還能退回到海上以圖后舉不是?
“你說得很對,馬丁,我接受你的觀點,現在的國姓爺是值得下注的,但不能是重注。未來怎么樣,我們再看看吧。”考克斯·克利福德很滿意,覺得自己去年在澳門招募的這個丹麥老海狗物有所值,對得起自己開給他的高額薪水。
“是的,克利福德船長,現在還沒到下重注的時候,先讓桌面上的牌再發一會吧,看看會發生什么。”馬丁說道:“我在澳門時曾聽一位相熟的傳教士提起過,福建的國姓爺與荷蘭東印度公司的關系最近不是很好,大概是涉及到日本或南洋的貿易產生的糾紛吧。這種沖突目前看起來還在可控的范圍之內,但未來一旦國姓爺的部下在福爾摩薩島的開拓越來越深入時,也許會更加升級也說不定。到了那時候,也許就是我們英國東印度公司的機會了,尤其是當荷蘭人決定幫助與鄭成功有仇的廣東王李成棟,或者干脆幫助滿洲韃靼人皇帝的話,鄭成功的日子會很難過的。我保證,到了那個時候,就是他來求我們的時候了。”
“很好,在遠東中國大地這副牌桌上,經過多年的不懈努力,我們終于也坐上牌桌了。與清國和明國的貿易利潤是如此之豐厚,以至于公司內很多人都在大喊‘忘記印度’了,這真是一種有趣的事實啊。馬丁,享受這一刻吧,東岸人在這里的艦船數量有限,無法壟斷這個體量龐大的國家——事實上我估計誰也無法壟斷這個堪稱第二印度的貿易寶庫——現在是我們享受豐厚的貿易利潤的時刻了,雖然荷蘭東印度公司與滿洲皇帝似乎同樣關系匪淺。”考克斯·克利福德在仆人的幫助下換了一身體面的衣服,然后往身上灑了點印度進口的香水,這才在大副馬丁及其他幾位隨員的陪同下,通過跳板下到了碼頭上,與清國的海關官員開始了接洽與交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