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人,我的意思是,絕大部分人,都會從周圍環境中得到足夠在心中構建一個自己設想中的世界的信息后就此終止。但是也有一些人,他們不滿足于自己可以獲取的知識,而是打破砂鍋問到底,想要了解更多的,關于社會、關于世界、關于人的知識。
后面這些人,或許與前面這些人在人生的道路上并沒有什么不同,但是他們永遠保持著好奇心。
蘇荊自認為是一個依然保有了這份可貴的好奇心的人,但是他的好奇心大部分關聯在“世界的真理”、“人類的多樣性”、“怎么活得更愉快”、“哪家餐廳的特色餐點比較好吃”等等他有興趣的項目上。關于“我的人格”這個項目,他一直都抱著逃避或者視而不見的態度。順其自然就好,說真的,對著自己的心理陰影和人生軌跡冥思苦想除了自添煩惱之外毫無用處。
而很倒霉地是,命運讓他此刻不得不咬牙切齒地面對這個問題。面對年輕時候的自己(他很懷疑這是某種幻術產生的效果),他不得不誠實地面對自己的內心。
我應該遵守世界上的道德嗎?
很好,我猜到了有這個問題。蘇荊用筆桿撓了撓自己的頭發,好吧,那么這一次的考驗的目的就是……道德的拷問嗎?
蘇荊并不認為自己是好人。誠然,他做過不少好事兒,但是當需要做壞事的時候,他也沒有什么心理壓力。關于這個問題,他想得很明白。蘇荊的行為準則是建立在這樣一個體系上的——什么能讓我快樂呢?
“這是一個很復雜的問題。道德,作為文化基因和生物基因的一部分,遵守道德本身就能夠給我們帶來快樂。但對我來說,是‘大部分時候’而已。道德,是一種工具。而當我們處于一種非常規的社會環境內時,道德,失去了大部分的功能,那這種工具的實用性……我說得太復雜了。答案是:不。”
蘇荊支著自己的下巴,手中的筆停頓在最后一個字的末尾,想了一會兒。
“是的,從理性的角度上來看,作為性能上超越人類的個體,我不需要社會,不需要生物的群體性來支持我的生存,所以我不需要以‘道德’作為擔保。從感性的角度上來說,我的自由主義美學不需要道德這種散發著……過于明亮的圣光的法條來約束,所以,在選擇了承擔為此帶來的后果后,我選擇不遵從傳統意義上的道德。我會做好事,也會做壞事,不是出自于道德的選擇,而是出自我個人的好惡。”
那我們做壞事的時候,要怎樣避開自己生物基因和文化基因中的良心的譴責呢?
“……只要……”
只要閉上眼睛就行了。
蘇荊的手停住了,他坐在椅子上發愣,閉上眼睛不去看就行了,閉上眼睛不去看那些死在自己手中的人就行了。自己理所當然地殺死過無辜的人,在蝙蝠俠的世界中,自己扮演的是壞人,為了壓制蝙蝠俠的經濟資源,自己曾經在韋恩集團的大廈中施放高危性的生物病毒。自己是知道,那棟大廈里有好人也有壞人,并且那病毒一旦泄露,足以造成全球性的生化危機……
只要把那些大廈中的人都當做一個數字,一堆亂七八糟的棋子,被像自己這樣強有力的存在擺弄的棋子就行了。他從未因為做出這件事而有過一晚的噩夢,或許在某些時刻,自己的心中有一瞬間的陰霾,但是自己的自我是如此強大,要思考的事情是如此之多,以至于自己從未有空去靜靜思考自己作出的每一步決策。說實話,如果不是這次該死的畫冊交流,自己甚至已經把這件無足掛齒的小事兒忘了。
“我們每一個人的心中都有對人的親疏之分,對于我們不認識、不了解的個體,我們通常不抱有同情心。相反,距離我們越近的個體,我們就越能抱有‘同情心’。這里的同情心并不是指憐憫,而是指從‘共情’帶來的理解與情誼。”
那我們可以做壞事傷害自己喜歡的人嗎?
蘇荊愣在辦公桌前。
低沉的咆哮聲從門外傳來,隨著嘶啞而兇惡,充滿了占有欲的咆哮聲,地面開始變得血紅,落滿灰塵的教員室墻壁變成鐵銹的紅色。墻縫中滲出殷紅的污血,腳下的地面不斷剝落,落向數百米之下的火獄,蘇荊坐在懸浮于空中的鐵絲網之上。他捏著童話畫冊站起身來,每走一步都晃晃蕩蕩。
“……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原來在這里等著我!”蘇荊眼睛因為亢奮而瞪大,五官變得少有地猙獰起來,他干笑了幾聲,又猛然按住自己的心口,竭力平復自己的心跳。沒錯,是的,自己應該可以猜到,對方從一開始就沖著這個來的,她知道自己的軟肋是什么……世界上的人死一百萬、一千萬、一億、十億……和我又有什么關系?唯一能夠傷害到我的,就是我心愛的人們……
腐朽的木門被巨型狼人撞開,蘇荊正視著這頭灰鬃巨狼,以及被捆綁在它腹部的少女。對方粗重地喘息著,將他逼入教員室的死角,沒有逃脫的路,沒有小花招的余地,蘇荊只有直面自己的大敵。
“你……就是我,對嗎?你是我的化身,我的暴力、我的、我的一切狂野而不受束縛的獸性的化身。”蘇荊舉起自己的霰彈槍,自己早就認出來了,從第一眼,他就知道這個狼人就是自己,而他腹部的少女是……自己的占有欲嗎?
蘇荊瞄準巨狼的頭顱,對方的巨爪已經高高揚起。只要它落下,自己的身體就會在純粹的暴力中被撕成血肉模糊的碎塊。在這個將心靈世界化作真實的領域,自己心中的陰影與心魔是最大的殺手。
狼人的爪子迅速掠下,蘇荊的身體猛地一塌一滑,從狼人的雙腿間竄了過去。背后一聲轟然巨響,教師的辦公桌被直接打成了碎塊。而就在狼人轉過身的一瞬間,蘇荊的霰彈槍已經再一次瞄準了它的狼頭。
槍聲響了一次,又響了一次。飛散的彈丸被火藥推動,旋轉著貫穿狼人的巨吻,打碎尖銳的牙齒,撕開鼻子的血肉。蘇荊似乎可以看見對方巨大的眼球被彈丸一瞬間擠壓、變形,然后破裂,從縫隙中迸出內中的漿液和損壞的組織,而這一瞬間的場景令他感到……破壞的快意。
中了兩槍后,狼人的身軀踉踉蹌蹌地倒退了兩步,然后凝固在原地。蘇荊聽見巨大的風扇在腳下的鐵絲網中不停旋轉,吹出來自地獄的熱風。而在痛苦的血肉模糊的咆哮聲中,狼人帶著血肉模糊的傷口重新活動起來。
蘇荊轉身就跑,直接踢開殘破的房門,向著血色走廊盡頭的樓梯間奔去。他現在身處二樓,但是樓梯間的樓梯卻只有向下的路。他沿著樓梯的扶手直接輕快地滑下去,而下一層的樓層指示則是三樓。
越往下,樓層反而越高。
他繼續往下奔跑,進入學校的時候他看了一眼,這棟學校一共只有六層樓。蘇荊能聽見背后那滿含痛苦的咆哮,他心中卻沒有恐懼,取而代之的是沉甸甸的痛苦感。自己一直回避的問題,不是世俗的什么道德,而是自己心中不愿觸碰的答案。
我真的傷害了你們嗎?
他一路向下,一路奔向自己心中的答案。
六樓只是轉瞬間就到,但是還有一層,蘇荊踹了一腳六樓樓梯間的門,鎖得死死的,無路可走,不,從一開始就只有一條路可走,童話畫冊的主人只給自己留了一個選擇,一道門,他引導自己去最后的那扇門。
幾乎是在推開門的一瞬間,蘇荊就想了起來這是哪里。
天臺。
自己以前午休的時候最喜歡去的地方。很安靜,景色很好,很適合看書的地方。
漆黑如墨的天空,似乎完全看不見云朵與星星,只是一個深而廣的空間。蘇荊反手將天臺的門關上,他走過腐朽的大地,意料之中的景象。
一個看上去有些怪異的孩童坐在一根通風管邊上,比起之前在綠字的研究世界的時候更年幼,看上去也更孤僻乖戾,膚色蒼白,面容俊美而冰冷,看不到兒童應該有的天真可愛。孩童的手中握著一支鉛筆,懷里抱著一本和蘇荊手中一模一樣的童話畫冊。
“你就是和我說話的那個人嗎?”
令人不適的說話方式,居高臨下,帶著令人厭憎的傲慢。蘇荊緩緩握緊拳頭,克制不住地想賞他一耳光。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呃,作為成年人,你應該比我懂得更多吧。”令人不快的兒童站起身來,拍拍自己的褲子,抱著童話畫冊緩緩地說。
至少在問問題的時候還懂得把語氣放輕緩一點。是因為知道我的體格和力量可以輕易地擊倒他嗎?蘇荊的嘴唇抿成一條線,咳嗽了一聲:
“問吧。”
男孩直直地盯著他:
“我想和妹妹結婚,做得到嗎?”
蘇荊的表情凝滯了。
“……我想永遠保護她。”男孩補充道。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