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魏文魁

第十五章、窈窕淑女

阿飛——從此以后還是就稱呼他為是勛吧——假模假式地拜過“爹娘”的牌位以后,突然間放聲大哭。那一刻,他不再是他自己了,他是北影廠彪子附體!

他把自己對前一世的懷戀和來到此世后所經歷的種種傷痛全都混成一鍋,再加進點兒名為“虛偽”的作料,加進點兒對自己不確定前途的恐懼,加進點兒對歷史已確定前途的哀悼——五胡亂華、安史之亂、靖康之恥、厓山風雨、辮兵進京、鴉片戰爭、rì寇侵華……可悲呀,可嘆哪,可恨啊,可惱哇~~哇呀呀呀呀……嗚嗚嗚嗚嗚~~

正所謂“人艱不拆”,誰還沒點兒郁悶啊,只是平常不愿去想而已,所以不管真的還是假的,類似悲痛這種情緒就是開頭難,而只要一開了頭,再不加以約束,便有如長江之水滔滔不絕,又似黃河泛濫一發不可收拾。當下是勛是哭了個昏天黑地、rì月無光,任憑是紆手足無措地怎么解勸,絲毫也不見緩解。

當然啦,再怎么哭嚎,終究得有個終結,對于一場好的表演來說,一般這終結得達到情感的最高峰。于是是勛故技重施,再度“嗷~~”的一聲,哭暈過去了。

倘若僅僅是二度哭暈,不見手段高強,演技驚人,終究是拿不到奧斯卡大獎的。所以是勛除了暈倒以外,他還有一招撒手锏,那就是:等他“蘇醒”過來以后,仿佛突然間喪失了語言能力,“咯嘍”一聲竟然啞了火,從此以后,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了!

是家兄弟見狀大驚,趕緊延醫診治啊。不過這回是勛可不害怕,正如前后三名大夫的眾口一詞:“令弟脈象平穩,此非肌體之病,乃是心病,心病豈可藥醫?請恕小人無能為力。”

是著急了:“難道舍弟便要啞上一輩子不成嗎?”大夫們只好自欺欺人地安慰他:“等令弟心情平復了,說不準哪天便可不藥而愈……要不然,去請位法師來瞧瞧?”

是勛心道,別說什么法師了,你就算把張天師請過來,一樣治不好我這啞病。嘿嘿,且莫著急,等時機到了,老子自然就會好了。

他雖然對氏伊父子,乃至樂浪氏家上上下下,連種種細微瑣事全都摸得門兒清,但此前不過是基于八卦的立場,站在一個家奴的角度來打探,來觀察而已,說起來假冒地主少爺這種活兒,那可根本沒有演練過。開場戲是在南浦上船,此后主要接觸到的人,包括錢船主、太史慈、東萊太守蔡諷,要么差著階級,要么跟氏家不熟,所以不容易瞧出破綻來。可這回是進了氏(是)家的老窩了,這一舉手一投足一開口之間,誰都無法保證真能做到天衣無縫。

他不能裝癱瘓,所以只好裝啞巴,從此不跟是家的人說話。嘴巴是歇下來了,可是他的耳朵、眼睛不會閑著,把是家上上下下的事情,很快就又搞了個門兒清——尋摸八卦不用嘴啊。并且趁此機會,他仔細地觀察和學習是氏兄弟的言談舉止,爭取在時機成熟以后,就算開口講話也不會引發任何懷疑了。

就這么著,是勛先是逼著自己生躺了三天,其間面會過三名大夫、兩個法師,對這所謂的啞病全都束手無策。過了三天,他實在躺不住了,覺得再躺下去,四肢都得萎縮、退化嘍,于是下得地來,在是儀撥給自己的那名老仆的指引下,先拜見了是氏兄弟,然后在是家里外轉了個遍,只有是二小姐的閨房沒有涉足。

是宅確實不小,估摸著得有超過三千平。東西分隔成兩個區域:東區主要是奴婢的生活區,也包括水井、廚房、車庫、倉庫、工坊啥的;西區是主人家的生活區,前院有客廳、客房,后院有多座半dúlì的居室,還有兩棟小樓,最后是一片小小的場院。

這場院某些時候用來堆放雜物,平常空著,可供家人散步和習武之用。那時候身為一名士,理論上是必須得文武雙全的,跟后來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有著本質區別。當然啦,這所謂的武,不是要求你能一縱七尺高,拳打八馬走,而是要求你得能駕車,會射箭——此皆君子六藝之事也。

所以當是勛逛到場院的時候,發現那里幾乎什么都沒有——樂浪氏家的場院比這要大得多,并且到處都擺滿了刀槍劍戟和石球石鎖——光是一側立著兩個草編的箭靶。他打算好好活動活動身體,于是就回屋取來了太史慈贈予的弓箭——在太史家中住了三天,他是十八般武藝樣樣稀松,太史子義那可是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尤其擅長射箭,指點他不少竅門兒,他這回就想試一試,自己的射術有沒有因此而有所長進哪。

來到場院,距離靶子三十五步,舉起弓,搭上箭,雙膀這么一用力,左手如托山巒,右臂似抱嬰孩,弓開如滿月,箭出似流星,只聽“嗒”的一聲——箭出落地,離開草靶還有一尺多遠……

原來就在他即將松弦的時候,突然眼角的余光瞄到場院外似乎有人影一閃,于是雙手本能地哆嗦了一下。果然隨即就聽有人問道:“宏輔亦嘗學射乎?”來者卻是是著。

是勛暗中松了一口氣,這位大哥比起老四來要好對付多了。于是躬身行禮,然后繼續練射,他故意降低水準,連續二十射,中了七箭,不過最好的也只射在靶上巴掌大的紅心邊緣而已。

練射的同時,是勛還去找是著借書來讀。想要在士人之家長久地混下去,不好好讀幾本書是不可能的。他現在口不能言,有事只好取筆來寫,好在原本那一世就曾經學過書法,雖然沒怎么練過隸書吧,但基本的間架結構,起承轉合也都清楚,如今試寫,說不上有多高明,起碼橫平豎直,瞧著還算工整——其實那時代大多數士人也就這種水平而已。當初在樂浪氏家,他自稱識得幾個字,也曾經腆著臉請氏勛教他寫字,雖說氏勛三年里教他的還不到二十個字,并且最多的也只有五筆,但起碼一橫一豎一撇一捺的,手底下沒有徹底荒疏。

那天寫了一條竹片,去跟是著借書,是著問他:“宏輔在樂浪拜何人為師,治何經典?”要是開口回答,就應該說:“荒僻遠郡,安得有師?所讀甚少,豈敢云治?”然而寫字就可以盡量的儉省,于是他光續了四個字而已:“無師不治。”

是著也沒多少書——那年月全世界的書統共加起來,恐怕還沒二十一世紀一個街道圖書館收的多呢——左右不過《論語》、《尚書》、《禮記》、《詩經》、《chūn秋》這么幾部而已,別說《史記》、《漢書》、《孫武子》了,竟然連《公羊》、《左氏》和《易經》都沒有。這后面三部書,樂浪氏家可是有的,據說就是那位給氏勛主持冠禮的郡中耆老所提供的,那老頭自稱是鄭康成的弟子,得授此三書的正義,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書是不多,然而并非通讀一遍即可,那可先得背,后得嚼,否則將來沒法兒出門去跟士人對話。好在現在這個是勛的魂魄是應試教育出來的,軀體貌似記憶力也還不錯,尤其是這年月又沒什么娛樂活動牽扯精神,平常有大把的時間可以浪費在讀書上。

是儀五rì一休沐,回家來聽說是勛啞了,不禁一陣喟嘆,接著又聽說是勛在找書讀,不禁大喜,把他叫過去好好勉勵了一番,又關照是著,兄弟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一定不可藏私,要傾囊相授。

經過這幾天,是勛也察覺出來了,這是著就是半個書呆子,四體不勤,五谷不分,腦筋也不夠靈活,雖說老爹不在的時候由他做主,但大半事務他都推給了老四是紆。是紆是個有一定社會閱歷和實務經驗的小伙子,估計要是沒有他,是家肯定亂成一團糟。不過孔北海對于是家這幾個小子,只稱贊過是著和游學在外的老三是寬,卻不大瞧得上是紆。

是儀第二回休沐歸家,也帶上了小兒子是峻。根據是勛的觀察,這孩子就一典型的紈绔子弟,又懶散又放蕩,估計正因如此,所以老爹才必須把他帶在身邊,嚴加管束。

年前的某一天,是勛又去找是著,想向他請教一些書上的問題。他頭一回借的是最最基礎的《論語》,但是越讀到后面越是疑惑,這里頭很多篇章都瞧著眼生啊,跟自己在前一世讀到的不盡相同。也不知道是后來傳訛了呢,還是是家這個版本有問題。那時候還沒有發明印刷術,書全都靠抄,因為抄書人的水平良莠不齊,所以錯字別字甚至整段脫漏都是常事兒,更別說還有些自以為是的儒生擅自加以篡改。所以他讀著讀著,發現某些段落壓根兒就解不通。

竹簡的邊緣還有一些小字,估計是是家某人,或者就是是著本人的心得體會,大部分也全是生拗,真是空山擂破鼓——不通不通又不通。是勛沒辦法,只好去找是著當面請教。

兄弟之間,rì常在家,也沒那么多客套,而且是勛知道是著的老婆單有臥室,平常不往他的書房來,再加上正好書房敞著門,所以他在門框上隨便敲了三下,邁步就進去了。

才進門,忽然見到一個裊娜的身影慌慌張張地便往屏風后閃去。他當即愣住了,不知道是不是應該趕緊退出屋外,就聽是著開言:“不必躲了,這是你七兄,可來拜見。”

聽這說法,想必那應該是是儀的二閨女了吧。是勛趕緊朝著屏風深深一揖,再抬頭,就見那女子已經邁步從屏風后面走了出來,微垂著頭,也是屈膝一禮。是勛略略一瞥——哎呦,美人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