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勛來到給陳登安排下的寢室——話說一般到別人家做客,不得有話題沒話題都賓主對坐著先嘮上一陣子嗎?這位陳元龍先生倒好,在莊院門口跟是家兄弟見了禮以后,連“旅途困乏,亟待歇息”的場面話都沒撂下一句,就跟著仆人找臥室去了,仿佛去到的不是朋友家的莊院,而是頭回光顧的旅店。
是勛來到門外一瞧,大白天的門戶緊閉,他還懷疑陳登真累了,已經躺下了——雖說士人不該晝寢,但哪怕對方只是斜靠著略略打個盹兒,自己也不方便去打擾啊。再一瞧,天氣挺冷,窗戶卻支著,瞧這架勢是為了采光,不象要睡。于是他大著膽子,在門外咳嗽一聲,拱手說:“某姓是名勛,有事求見陳令。”
“喀拉”一聲,房門被名陳登的仆役給拉開了,仆役行禮說:“敝主人正在收拾行囊,請問果有要事么?若無,請稍后再來吧。”是勛假稱真有要事,仆役就偏過身來,雙手一抬:“如此,請進。”
我靠這是在我家唉,屋子才多大,你竟然都不肯親自到門口來迎,許汜說得沒錯,這家伙果然絲毫都不懂得待客之道。是勛一邊腹誹著,一邊邁步進屋,果然就見陳登坐在窗下,正展開了幾個包袱,往外掏摸簡冊呢。
是勛朝他行禮,陳登放下手里的竹簡,隨便還了一禮,面無表情地說道:“我是東陽長,不是縣令。”
漢代縣分大小,大縣之主為令,小縣之主為長,可是就跟后世在非正式場合一般把副職當正職稱呼,省去“副”字一樣,這年月當著縣長叫某令,也是慣例,誰想到陳登根本不吃這一套,并且還要特意點明。
瞧陳登那表情,分明在說:“有話就說,有屁快放,我還忙著呢。”是勛也不在意,既然進得門來,當然要按足了規矩做,所以先不肯開口。直到那仆役取過一張席子來,對著陳登鋪好,他脫鞋坐下,這才長吸一口氣,開始計劃中的套近乎——
“某前在北海,自孔文舉處聞得陳先生大名,故來拜見……”
陳登聞言,眼皮略略一跳,注目是勛,問他:“孔北海竟然也知世間有我陳登?他如何說?”是勛不禁在心中大笑:“有門兒!”
史書上記載過,陳登自稱最敬重幾個人,其中就包括了孔融。孔融這廝成名很早,小時候什么讓梨啊、拜見名士李膺啊之類的軼事,那是成名以后才被“狗崽隊”的祖宗們給挖掘出來的,可他十六歲的時候就膽敢窩藏張儉,事發后跟哥哥孔褒,還有他們的老娘,一門爭著認罪赴死,就此在士人當中闖出了極大的名頭。所以孔融是真正的名滿天下,而陳登這時候,就連名滿徐州都還說不上。
當然啦,同樣開口問“孔北海也知道世間有我這一號嗎”的還有一個劉備,但劉備按后來的話說,這時候只是一個“老革”(老兵蛋子),雖然因緣際會做到二千石,在士大夫當中的名聲卻又不如陳登了。這么說吧,要是把孔融比作鳳凰,那么劉備就是只烏鴉,陳登是只小孔雀,雖然等級有所差異,但無論你對烏鴉還是小孔雀說,鳳凰挺瞧得起你啊,兩人都必得眉開眼笑不可。
其實孔融沒跟是勛提起過陳登,但這并不重要,反正陳登短時間內也不可能跑北海去找孔融求證,而以后就算求證了,孔融八成也會順著話點點頭,說是啊是啊,我稱贊過你——孔融雖然骨子里同樣驕傲,但謙恭的外表做得很足,跟陳登這號人又截然不同。
因此是勛就隨口編瞎話,說:“孔文舉云:陳元龍為徐方名士,如潛龍在淵,一旦飛天,前途不可限量,惜乎……”
是勛這短短一段話也是非常有講究的。首先,他直接稱呼孔融的表字,而不是官職——或者國相,或者府君,或者以“北海”替代——這說明自己跟孔融是平輩論交。當然啦,他當著孔融的面沒敢這么叫過,但理論上是不錯的,都昌解圍以后,孔融不是拉著他和太史慈的手,到處跟人說“此皆我之小友也”嗎?那就是承認了是勛是他朋友,朋友之間,當然可以以表字互稱啦。
是勛稱呼孔融的表字,無形中抬高了自己的身份——你陳登不是很尊敬孔融嗎?那么對于孔融的朋友,總該多少客氣一點兒吧。同時,是勛在編造孔融的話語的時候,假裝孔融也稱呼陳登的表字,一般長輩對晚輩,當面可能稱呼表字以示禮貌和親近,對別人說起的時候卻只稱名,要是在后一種情況下也稱表字,那是表示對此人也頗為看重,存有三分敬意。怎樣,我說得沒錯吧,孔融挺瞧得起你呀,對于帶這話過來的老子,你不也得表示出點兒應有的尊敬來嗎?
最后,是勛故意賣一個關子,等著陳登發問,如此一來,說話的主動權就徹底掌握在自己手中了,而不會——“就這?這不算什么要事啊,我還忙著,你請便吧。”
果然不出他的所料,“惜乎”二字一出口,陳登不自覺地就把身體朝前略略一傾,問他:“有何可惜?”是勛微微一笑,繼續瞎編:“惜乎傲骨嶙峋,難免凡俗譏刺。”
陳登望空一拱手,嘆息道:“孔北海真知我者也。”
是勛趁機轉入下一個話題:“既然孔文舉如此看重陳先生,故此是某前來拜謁,有所請益——聽聞陳先生在東陽撫孤寡、勵耕織,使倉廩充實,故陶使君要辟為典農校尉,是某不識稼穡,不知農家以何為重?”
這才是他正經套近乎的手段。因為他想到,陳登雖然目無余子,傲氣凌人,但終究在官場上混了那么多年,無論在陶謙、劉備、呂布還是曹操手底下,都挺受重用,不會是全然不懂交際的家伙——真要是那類貨色,恐怕根本就沒有當官兒的能力,只好跟管寧那樣跑深山隱居去了。許汜空負其名,言過其實,所以陳登故意給他難堪,要是自己先放低身段,去跟他請教問題呢?應該不大會拒人于千里之外吧?
一般情況下,驕傲之人必定喜歡炫耀,也好為人師,好,我就象學生對待老師那樣,跑來請教你,說不定你就愿意跟我好好談談哪。
其實真說起來,陳登并不好為人師,但突然跑來一個能跟孔融平輩論交的小子,向自己請教,又正好問到了自己最得意的能力和成績,也不由得陳登不開示一二。所謂“伸手不打笑面人”,你又不跟許汜似的頂著“名士”的光環,大搖大擺過來要我平等相待,還噘著張嘴要我先開口——當然啦,這時候許汜正在兗州州府里吃白飯,估計跟陳登還沒照過面。
所以陳登聽了是勛的詢問,就順手從身邊抽出一卷竹簡來遞給他,嘴里說:“農事所重,耕之竅要,都在此書之中。”是勛接過來一瞧標題——《氾勝之書》,心說哎呦,這書聽說過,自己還真沒讀過。
氾勝之是西漢晚期的著名農學家,總結出了“區田法”……好吧,關于此人,是勛從前也就知道這些了,至于啥叫“區田法”,他是一點兒概念也沒有。
是勛解開竹簡來翻閱,同時心里打鼓:“我跟你請教問題,你直接給我本書是啥意思?是要我可以退出去自習了嗎?不成,老子話還沒說完呢,怎能這就退兵?”想到這里,抬起頭來:“‘紙……書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已近歲終,州府也閉了衙,不如陳先生就暫且在舍下住到年后,是某閱讀此書若有疑問,也好朝夕請益。”
陳登捋捋胡須,略微想一想,點頭說:“也好。如此便滋擾了。”
是勛趁熱打鐵,突然又轉換話題,問:“不知陳先生對女子如何看?有人說:‘女子無才便是德’,此言可否?”
陳登搖頭說:“是何言歟?有才斯有見識,有見識才能明德,無才而能明德者,鮮矣。”
是勛反問:“《禮記》中但言婦德、婦言、婦容、婦功,不言婦才。”
陳登簡明扼要地回答道:“有才斯有德,有才斯能言。”
“如此說來,女子而好詩書者,陳先生并不反感啦?”
陳登不明白對方要說什么,可是既然已經搭上腔了,也就只好順著話題說下去:“經可以明德,詩可以怡情,史可以成功,曹大家若不通經史,不能為貴人之師。只要不過于貪溺,以傷其功便可。”這意思是說,那女人只要別讀書讀到放不下,把女紅給耽誤了就成。
“原來如此,”是勛聞言,不禁又是一笑,當即圖窮匕見,“陳先生的見識,果非凡庸可比。如今適有一女,德、容、言、功盡皆上佳,只為好讀詩書,遂為庸士所斥,無所與歸。不知陳先生其有意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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