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魏文魁

第六章、寧我負人

劉備這場宴擺得挺講究,地上鋪著四大張密席,質量相當不錯——是勛不禁惡意地揣測,這不會是劉老大自己個兒的手藝吧——席上設有挺大的桌案,已經預先擺好了涂漆耳杯、金屬湯匙、竹質筷子,以及幾盤兒點心、干果。(無彈窗小說▽w.KE.M○)此外,每席上還設了幾杖,也就是方便手扶著斜靠的小幾。

一般酒席上不會設這種東西,因為士人行必合禮,坐必端正,除非是老年人或者身體不好,很少有人當著別人的面倚靠幾杖。這堂上五個人,是勛年紀最輕,估計劉備可能年紀最大,也還不到四十,并且全都沒病沒災的,要幾杖干嘛使啊是勛剛瞧見的時候就在想,難道劉備今天是打算把老子給灌醉了,所以才預先準備好了幾杖,省得自己酒后出丑嗎

他可沒想到,最后進來這位老兄,那就不是正經跪坐到席上去的,而是直接把身子一歪,就斜在了幾杖上,一腿曲著,一腿朝側面伸著,就比箕坐也好不了多少。這誰啊怎么這么沒禮貌

正跟這兒納悶兒呢,就聽那人大聲說道:“不才腿有隱疾,抱歉抱歉。”是勛心說蒙誰哪你剛才大搖大擺地進來,走得可有多穩當還是說你跟傳說中的洋鬼子似的,膝蓋不能打彎兒

劉備瞪這人一眼:“憲和,尊重些。”然后朝是勛抱歉地笑笑:“此乃備的同鄉賓客,簡雍簡憲和,素來如此,非特意輕慢先生,先生勿怪。”

我說的呢,原來是這位仁兄!

話說劉備集團其實挺奇葩的,就跟傳說中的蘷獸一般,長時間只有一條腿——只有武,沒有文。打從劉備初起兵,手底下就有關羽、張飛這種一流猛將,后來又收了個趙子龍,都是萬人敵——哥兒仨擱一塊兒就頂了三萬大軍。可是長期以來,他手下就沒啥可用的謀士,最初就只有這個簡雍,占了徐州以后得了麋竺和孫乾,都沒什么蛋用,徐州時代倒是還任用過陳登和陳群,可是很快就都歸了曹家了。一直到投靠劉表、避居新野,荊襄士人紛紛來投,什么徐庶啊、諸葛亮啊、馬良啊,文官班子才算正式搭建起來。

不過就最初這仨謀士里面,根據史書記載,這位簡憲和倒是比麋子仲和孫公祐都還強上那么三分。簡雍跟劉備一樣都是涿郡人,史書上說他“少與先主(劉備)有舊”,估摸著跟隨劉備還在關、張之前,后來曾經受命進入成都城,說服劉璋棄戈而降——那可比孫乾說動劉表收留劉備,難度系數要大多了。據說這人從來就沒什么儀態,就算在劉備跟前兒,也經常“箕踞傾倚”——就是現在是勛瞧見的這副德性了——甚至還敢躺在榻上跟劉備對話。

而且這人挺滑稽,正是所謂“東方曼倩之流亞也”。據說劉備入川以后,某年糧食收成不好,就下令禁酒,有官吏從某人家中搜出了釀酒的器具,認為應當跟釀酒者同罪——你要不想釀酒,留著家伙什兒做啥可是不久后簡雍跟劉備出行,跟大街上看到一對男女,說:“這倆打算當眾行淫,有礙風化,干嘛不逮起來”劉備不明白啊,問你怎么知道他們打算圈圈叉叉呢簡雍就說:“你沒看他們身上都帶著行淫的家伙什兒呢嘛。”劉備大笑,當即下令,把那可憐的收藏釀酒器具的家伙給放了。

所以今天是勛一聽說啥,這家伙是簡雍心里就暗叫一聲“不好”。很明顯簡雍這家伙頗具口才,就算沒傳說中諸葛孔明那般過江東舌戰群儒、出祁山罵死王朗的水平,那也肯定差不了啊。劉備把他也叫來干嘛只是來當陪客恐怕沒那么簡單吧

且說眾人坐定以后,就有兵卒端了熱好的酒上來,給每人耳杯里盛上一杓。劉備雙手端起耳杯來,領著麾下眾人敬了是勛。一巡酒過,第一道菜也上來了,是調了芥醬的鯉膾。

是勛端著筷子,瞧著那切得薄薄的生鯉魚片兒,就有點兒發怵。要知道水產中寄生蟲最多,原本歷史上的陳登陳元龍就是因為常年吃生魚吃到一肚子的寄生蟲,連神醫華佗都治不好而英年早卒的——其中海水魚還好一點兒,淡水魚危險系數就太大了。他前一世是挺喜歡吃日料的,尤其喜歡吃生魚片,可是穿來這一世,為了健康著想,就再不敢接觸生冷——可是這話沒法跟這時代的人說,當下只好跟劉備致歉,借口說自己腸胃不好,吃不得生肉,勉強敷衍過去。

還好第二道菜是切塊兒的烤野鴨,這玩意兒可以吃。可是是勛才剛動了一筷子,眼角一瞥,就見坐在側面的簡雍主動把耳杯端了起來——啊呀,這家伙要敬酒了,敬完酒必有話說啊!

果不其然,酒過二巡,簡雍抹抹嘴巴,開口道:“前此是先生往平原來搬取救兵,可惜簡某不在,未能一睹風采,實在遺憾。”是勛嘴里說我也挺遺憾的,心里卻想,別扯了,那時候你知道我是who啊。簡雍說過這句,接著就問:“云長歸來言道,是先生在都昌城下,只憑口舌之利,便說動那管亥退兵撤圍,果有此事否”是勛點頭。簡雍又問:“未知是如何說服管亥的”

是勛淡淡一笑:“左右不過以仁義動之罷了。”簡雍一挑眉毛:“哦,對那些逆賊強匪,仁義亦可用乎”

是勛心說來了,開始考較我了——“子云:‘我欲仁,斯仁至矣。’可見仁乃人之天生秉賦,非后天生成,只是愚氓之輩為俗情所擾,蔽其仁心而已。世無不可教化之人,只在于如何教化。”

“受教了,”簡雍再問,“愿聞其詳。”

是勛心說詳你個頭啊,我跟管亥說過的那邪,難道能夠在大庭廣眾之下跟你們這票地主老爺復述嗎當下只得隨口敷衍:“想那管亥,原亦不過一膨而已,為張氏兄弟妖言所惑,以為大漢將亡,故起革命之心。勛對他說天子至德,不過為閹宦、小人所暫時蒙蔽,待有賢臣良將出,天下自定。汝等既已拋棄鄉梓,流躥為盜,當思善養所挾裹之民,以待招安,豈有圍城攻邑、擄掠傷生之理彼等自知理虧,故而退去。”

劉備聞言撫掌:“是先生所言,大快我心。備自剿黃巾而起,轉戰千里,便是因漢德綿延不絕,其祚終不當滅,故而欲效此微薄之力,以恢復太平世道也。”

簡雍不去搭劉備的話茬兒,繼續問是勛:“其后,是先生又在遂鄉說服管亥,歸降于曹兗州,難道是先生以為,曹兗州便是當世的賢臣良將嗎簡某無禮,未曾得見兗州之面,倒要請教,是先生以為尊主為何如人也”

曹操是什么人這個簡單,史書上早有評價,只要把那些不好的字眼兒剔掉,隨便挑幾句好話直接背給你們聽就成:“我主知人善察,難眩以偽,識拔俊才,不拘微賤,隨能任使,皆獲其用。乃重申、韓之法術,以懲貪腐,有韓、白之奇謀,芟夷禍亂。勛竊以為,能成陳丞相(陳平)、周絳侯(周勃)之功,重安漢室者,必我主曹兗州也。”

簡雍一邊聽,一邊捋著胡子點頭,可是就表情來看,多少有點兒不以為然。等到是勛說完,他就問啦:“士忠其君而顯其主,亦人之常情也。然而是先生比曹兗州為陳丞相、周絳侯,不亦過乎”

是勛搖頭笑笑,說我覺得并不過分啊。簡雍端起杯來問:“雍曾聞一事,不識真偽,倒要請教。想昔曹兗州為董卓所迫,逃出雒陽,于途誤殺其友呂某一家,但不知悔,反云:‘寧我負人,毋人負我。’不知有諸”

啊呀,是勛心說怎么提起這事兒來啦曹操一時疑心病起,殺了呂伯奢滿門,這事兒擱后世那是婦孺皆知啊,雖然相關細節全都是演義敷衍,正經史料上記載得很簡略,而且可靠程度都不高,但基本經過應該是沒錯的。要說曹操會不會干出這種事兒來,奸雄嘛,為了自己保命誤殺他人,那也很正常,殺完了遺憾一番,后悔一番也就完了,誰還能讓你償命嗎可是根據某條史料記載,曹操殺完了人不但不懊悔,反而開口就說:“寧我負人,毋人負我。”后來演義給敷衍成了:“寧可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那嘴臉可就太難看啦。

他倒沒想到趕情這愁事兒這年月就已經傳得沸沸揚揚的了,而且簡雍還直接拿出來質問自己,責備曹操。這可該怎么幫主子圓場才好呢是勛腦筋一轉,嗯,有了,咱還是抄抄別人的故智吧——

“此事恐所傳不實,”反正曹操自己肯定不會承認,而你簡雍又不是法官,更無從去求證不是嗎咱就給你來個一推六二五,“當日我主自雒陽逃出,寄寓故友呂氏之家,呂氏有無賴子,欲擒我主而獻于董卓,無奈之下,故而殺之。”其實史料上也有這種說法,但基本可以肯定是為尊者諱,給曹操洗地,正趕上是勛今天就是來洗地的,于是就理所當然地就給用上了。

“如此,所謂‘寧我負人,毋人負我’,亦不實乎”

“此言卻有。”

,!(創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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