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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州這票學問家,估計早就跟學宮某個角落里候著了,就是不肯先上堂,要等是勛到了,有人來通報了,這才排成一列,大搖大擺地進來——在他們想來,我等成名已久,你是個無名小子,今日聚會學宮之中,我們就是先生啊,你就是學生啊,哪有讓先生等學生的道理?
是勛心說你們擺架子,不懂禮,老子不能跟你們一般見識——終究外面還有那么多學生瞧著呢。于是站起身來,拱手相迎。只見來的這二十多人,全都高冠博帶,穿著儒服,無一人著公服,按照名望、年資排成一列(估計跟黃射給是勛瞧的那份名單上的排位相同)一步三晃地就進來了。前面四位大儒——潁容、謝該、宋忠、綦毋闿都是先坐定了,才向站著的是勛拱手行禮,后面那些資格嫩點兒,不敢過于托大,都站著還完禮以后,才按次序坐下。
傅巽算是陪客,當下逐一給是勛介紹這些儒者。其中是勛就光注意了一下潁榮、謝該(好歹這兩位在《后漢書儒林傳》里有列名),以及那位后來投靠東吳的潘濬潘承明。這潘濬在演義上就露了一小臉兒,瞧著跟士仁、麋芳是同一路打醬油的貨色,但在實際歷史上,他在東吳一直做到九卿之一的太常,為人清廉剛正,也算一時的名臣了。相比之下,始終仕蜀的李撰和尹默就徹底是小角色。
諸人坐定了,有仆役端上來熱水。大家伙兒全都注目潁容——終究這位是老前輩,得由他先開口才成。就見潁子嚴先生端起杯來。稍稍潤了一下喉嚨。然后慢條斯理地朝是勛拱一拱手:“老夫聽聞是先生為鄭康成的再傳、孫公祐的弟子。不知道治何經典哪?”
來了,來了,果然還是這一句。
這一句是勛已經不知道被多少人問過了,剛從樂浪跑中原來的時候,他只能老老實實地回答道:“并無師承,未治經典。”可是后來好歹跟孫乾學了幾個月,就不能再這么妄自菲薄啦。自己治啥經典呢?說起來,當初剛跟著孫乾的時候。主要向他學習《論語》,后來結婚前又去學了一段時間,請教了一些相關《春秋》和《詩經》的問題。
“經”這個字眼是不能隨便用的,漢代所謂的“經”僅指“六經”,即《詩》、《書》、《禮》、《樂》、《易》、《春秋》,其中《樂經》已亡佚于秦末戰火之中,所以正經能夠研究的也只剩下“五經”而已——《論語》是不包括在內的。所以面對潁容的問話,是勛有兩種回答方法,一就是在比較熟的《詩經》和《春秋》里挑一個,二是早就打算好的。照抄演義上諸葛亮罵嚴畯的話——
“尋章摘句,世之腐儒也。何能興邦立事?且古耕莘伊尹,釣渭子牙,張良、陳平之流,鄧禹、耿弇之輩,皆有匡扶宇宙之才,未審其生平治何經典。豈亦效書生,區區于筆硯之間,數黑論黃,舞文弄墨而已乎?”
但是他正一肚子火呢——你們竟敢在老子面前擺架子,身為儒者而如此無禮——就覺得這大招雖能卻敵,卻也顯得自己學問不足,故意規避問題。終究在外面圍觀的全是些學生,就不是啥黃蓋之流的武將,一開篇就講安邦定國的大道理,學生們未必聽得懂。所以干脆一梗脖子,傲然答道:“不敢云治,然‘五經’皆在胸中,《三統》、《九章》、《論語》、《孟子》,亦熟習也。”哼,老子其實啥都會,你們想問什么吧?!
宋忠聞言,忍不住“哧”的一聲:“閣下好大的口氣。但通一經,可舉博士,安有敢妄言熟習‘五經’者耶?”
是勛當即反駁道:“所謂經者,常也,有五常之道,故曰‘五經’。《春秋》仁、《書》義、《禮》禮、《易》智、《詩》信。人情有五性,懷五常,乃成其德,安有執其一端,五性不全,而能名為儒者乎?”
他這句話也不是原創,前半截來源于《白虎通義》,那是當年漢章帝召集群儒于白虎觀論“五經”異同,完了讓班固綜合研究成果,編纂而成的書。不過原文是說“《樂》仁”,考慮到《樂經》已佚,所以就給篡改成《春秋》了。
他這是故意露破綻給人抓,果然,綦毋闿一腳踩進了陷阱,當即質問:“《春秋》所言,尊王之大義也,所述亂世,安求其‘仁’?”
是勛冷笑道:“《禮》云:‘上下相親謂之仁。’所謂尊王者,即下親其上也,齊桓、晉文尊王攘夷,豈非仁乎?難道閣下以為,尊王非仁乎?”他這是徹底的詭辯,當然駁不倒對方,只不過想趁這個機會轉移話題而已。于是轉向潁容和謝該:“勛聞子嚴先生、文儀先生并研《左氏》,都有宏作,惜乎未能得見。倒要請問,所謂‘鄭伯克段于鄢’,《左氏》稱段為‘共叔’,何也?”
是勛心說你們這一票學界泰斗、博士、博士后啥的,攢一塊兒難為我一個研究生還沒畢業的后輩,你們就不覺得羞恥嗎?今天又不是答辯,又不是考試,與其讓你們問我,不如老子來問你們。經義多岐,想要答對了你們所有的問題,實在難如登天哪,可倘若倒過來呢?你們也未必就全都明戲啊。
潁容和謝該都是研究《春秋左氏傳》也即后世被稱為《左傳》的專家,潁容寫過《春秋左氏條例》,謝該寫過《左氏謝氏釋》,而是勛名義上的師祖鄭玄也通《左氏》,所以他覺得這幾位肯定會出相關的題目來考驗自己。不如老子轉守為攻,先拿《左氏》來難為你們吧。
鄭莊公的兄弟段,為什么《左傳》上會寫作“共叔段”?這個“共”是啥意思呢?歷來就有兩派不同的解釋,一出賈逵、服虔。說是謚號。一出后來的杜預。說段最后流亡到共地,所以才稱其為“共叔”,但是全都無法徹底地自圓其說。于是是勛就提出這個問題來了,不管你們怎么回答,老子全都能駁——答題困難,出題難為人可就簡單多了。
果然宋忠搶先回答:“為謚也。”這是當時的正解。
是勛撇一撇嘴:“《謚法》云:‘敬長事上為共。’而段叛其兄而背其君,可言敬長乎?可言事上乎?段既死,則謚出于莊公。莊公安肯諱其弟之過,而予以美謚?即便欲與美謚,亦當選以別字,故以‘共’字謚之,難道是為了獎掖他為弟不悌的惡行嗎?”
宋忠啞口無言,他的弟子李撰趕緊站起來幫老師彌縫:“既非謚,料因段敗躥于共,故名為‘共叔’也。”
是勛輕哼一聲:“此所謂膠柱鼓瑟,望文生義者也——桓公十年,虞公出奔共池。何不名為‘共公’?”逃到哪兒就以哪兒為名、為氏?真要這么簡單,還用你們這票經學家干嘛啊?
古人的稱號很復雜。很多只是來源于已經失傳的習慣,就不可能有一個統一的標準,再加上記錄者的疏忽、曲筆,以及傳抄者的訛誤,那些經典中的怪問題就多得俯拾即是。問題是大多數儒生都把“五經”也好,《左氏》等“經傳”也罷,都當作圣人或者先賢之言,除非有版本方面的異同可以對照,否則是不敢有絲毫的懷疑啊,無論說得通說不通的,全都要死摳或者生編造其中的“微言大義”出來。
當然啦,經學不是光摳字眼兒,經學家也不全是腐儒,比方說鄭玄。但這類真有見識,能挖掘經典的內在思想而不惑于文辭的大家就少之又少,而至于王充之類認為圣人也會說錯話的家伙,則立刻就會被人圍毆,直接踩成異端。
是勛把自動跳出來找虐的李撰給駁了,然后他就覺得對方必得反問啊:“這也不對,那也不對,那你覺得正解是啥?”說實話哪有啥正解,就是知道沒有正解他才敢問哪。正琢磨著該怎么糊弄過去呢,還是趕緊再出一題呢?就見宋忠一捋胡須,搶先問道:
“卿既治《春秋》而讀《左氏》,請教,宣公二年言及叔牂,鄭司農(鄭眾)謂是羊斟,賈景伯(賈逵)謂是宋守門大夫,何者為是?”
是勛聽了這問題就愣在當場。當然不是說這問題有多深奧,有多難解,而是……我靠你丫轉折也太生硬了吧?我剛把你跟你的弟子給問倒了,你們也不服個軟,也不反問我正確答案,竟然連哈哈都不打一個,直接就換個八桿子打不著的題目反問回來!這就是所謂儒者嗎?咱不帶這樣沒下限的啊……
他跟這兒發愣,眼瞧著宋忠的表情就挺得意。是勛更怒了,干脆一擺手:“兩者皆非!”這回換宋忠愣住了,旁邊謝該拱手問道:“愿聞其詳。”是勛就說啦:“若以鄭司農所言,叔牂即為羊斟,則斟前有語:‘今日之事,我為政。’是坑害華元明矣,安得再敢砌詞以辯?若以賈景伯所言,則華元倘在城外,自然對話者為守門大夫,既已入城,其誰不可與言歟?”
一般認為,鄭眾的解釋有誤,賈逵的解釋正確,然而是勛偏要語出驚人,說他們倆全都錯了。謝該聽了這話就不禁愕然啊,追問道:“然則叔牂為何人也?”是勛一撇嘴,站起身來:“管他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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