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勛所以又不怕出差了,想往宛城去跑一趟,一是最近在都內實在煩心,巴不得逃出去避避風頭,二是為了去見那位智計無雙的賈文和一面。張繡算什么東西?根據史書記載,這人打仗可能還算挺厲害——當然不能跟曹操比——但是野心不大,智略也很普通,要是沒有賈詡輔佐,曹操踩他就跟踩只螞蟻似的,絲毫不費力氣。要是光去見張繡,大可不必自己親自出馬,可是要見賈詡,換別人去那還真不放心。
是勛倒不是自視過高,覺得自己能對付得了賈詡。只是別人未必對賈詡有什么戒心,就容易中了他的道兒,自己好歹通過前一世研讀史書,知道這位賈文和是何方妖孽,大概有些什么算計。另一點,他確實挺崇敬賈詡的,想趁機去見上一面,最好再套套近乎——話說活到今天,能讓他愿意屈尊跑上門去拜見的名人可不多啦,輕易不容錯過啊。
建安元年十月,朝廷下詔,任建忠將軍、宣威侯張繡為南陽太守,增食邑三百戶,使議郎是勛赍詔前往宛城。
是勛這回奉命出都,曹操派了一百精銳相隨,隊官是他的老熟人孫汶——孫汶由是勛推薦給曹操,因為他身手敏捷,能夠空手入白刃,所以加入了曹操的警衛班子,直屬于都尉典韋。此外,是勛還帶上了三個人:一是義陽少年魏延,太史慈收他為徒,以畢生武藝相授,這回托是勛帶出來見見世面,開闊眼界;二是門客吳質,三是食客魯肅——雖然一心想見賈詡,但是是勛知道,賈文和不是好相與的,自己這邊兒多兩個幫手,可能做起事來要方便一點兒。心里也更踏實一點兒。
吳質為御,魯肅和是勛同乘。這一路上,就見魯子敬始終微蹙著眉頭,好象有什么心事。是勛就琢磨啊,他也在我家吃了好幾個月的閑飯了,是不是吃膩味了?我要是不把他推薦上去,這小子反正也沒把家眷接到許昌來。會不會瞅個冷子就落跑啊?不成,我得開門見山、直截了當地問他一下。
于是當晚居于亭舍,是勛就問啦:“子敬似有憂思,可是怪勛不舉薦于你么?”魯肅輕輕搖頭,想要笑笑,可是又倒吸了一口涼氣:“宏輔多慮了。肅無所思。只是……牙痛而已。”
是勛差點兒笑出聲來,心說怪不得你老沉著臉,好象誰該了你好幾萬錢似的。所謂“牙疼不是病,疼起來要人命”,那確實夠受的,而且這年月還真不容易找到牙醫。當下叫個小兵打了點兒深井水過來,讓魯肅含漱著。可以略微緩解疼痛。
可是既然聊起來,是勛也不肯就此罷休,得趁著這個機會再好好探探魯肅的底兒才成。于是他就問:“子敬志向如何,可能與勛言及么?”
魯肅把嘴里含著的涼水吐了,緩緩地道:“肅有何大志?原在鄉中,不過召聚鄉丁,欲保安一方而已。若非宏輔召喚入許,便不知天下如此廣闊。正多大丈夫用武之地,不必蜷屈于鄉梓一隅也。”
是勛心說就知道你沒啥大志,主要還是眼界不夠寬廣的緣故。估計在原本的歷史上,你所以跟周瑜家里連吃好幾年閑飯,也是還沒想清楚自己該走的道路,所以才不著急請周瑜舉薦你。當下他就問啦:“既然子敬欲求用武之地,勛是將卿薦于朝廷呢?還是薦于曹公呢?”你說吧。你打算去做啥,我都能幫忙。
魯肅吸一口涼氣,似笑非笑地說:“難道是肅近日食量過大,宏輔已無糧資供。故而要趕我出門么?”
“是何言歟?”是勛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子敬大才,終不能長久寄食于某的門下。即便季重……”說著話指了一下旁邊的吳質,“年齒尚幼,等過一兩年,也是要薦他出仕的。”
“便出仕又如何?”魯肅微微苦笑道,“某與季重,論及家世,皆難望得好官也。”
是勛一想是啊,魯肅和吳質,論起家世來就都很低,甚至可能比麋竺還低,要在太平時節,沒有特別的際遇就很難升遷,官至千石也就到頭了。比如吳質,史書上記載,他先后當過朝歌長、元城令,就算有曹丕的看重,甚至就連曹彰、曹植、曹真、曹休也跟他關系不錯,卻一直升不上去,而且就算做了官,鄉里照樣瞧不起他。可是某些人運氣不錯,趕上了漢末亂世,以麋竺的出身,現在就已經做到二千石了,在原本的歷史上,后來還做到安漢將軍。吳質更不得了,一個卸任的縣令,曹丕一當皇帝就立刻破格提拔,拜為北中郎將,封列侯,持節都督幽、并諸軍事,簡直跟坐直升飛機一樣。
漢初是軍功貴族的天下,到武帝時代才有所改變,拜了個年輕時候放過豬的老儒生公孫弘為相,隨即軍功貴族垮臺,儒學世家開始登場,延續到東漢末年,就已經壟斷了絕大多數的高級官職。吳質、魯肅這類“單家”子弟想要出頭,一是得靠軍功(就那樣還未必就能爬多高),二是得碰上改朝換代、雞犬升天的好時候。
你們運氣確實不錯,這年月到處都可以掙軍功,而至于改朝換代嘛……嘿嘿,應該也不遠啦。
所以魯肅對做官興趣缺缺,是勛完全可以理解,但他不能就此順桿兒爬,說那你一輩子在我家吃閑飯好了。于是繼續試探:“曹公之任人也,不論門第,只看賢愚,勛將子敬薦于曹公可好?”
魯肅還是搖頭,說:“曹公麾下,良才濟濟,肅安敢與賢人君子并列?宏輔不必多慮,肅暫無出仕之念,唯愿在卿家中為學,時有裨益。異日再起他念,自會與宏輔言之。”我先這么著混段日子再說,說不定哪天就能看清楚自己要走的道路啦,到時候再麻煩你吧。
是勛說行啊,那就先照舊吧——能把魯子敬一直揣在兜里,對他來說也是意外之喜。
不止一日,到了宛城,張繡排開文武至郊外迎接。是勛展詔而讀——漢代的詔書非常質樸,不搞什么“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的花架子,尚書制詔,可是也不跟唐宋那樣開頭就先“門下”,只是先報年月日,然后就直接切入正題:
“建安元年十月癸亥。司空臣曹操稽首頓首上疏皇帝陛下:邇來國祚稍傾,大駕南遷,當此波蕩之際,必用忠干之臣,以復舊制,以紹先業。伏惟建忠將軍、宣威侯繡,武力既弘,忠孝秉節,今駐宛城,為都邑之西屏。應予嘉勉,以酬其功。期拜繡為南陽太守,增邑三百。臣昧死請。制曰可。”
基本上就是照錄了曹操上奏的主要內容,向張繡表示,你這個太守可是曹操幫忙請下來的呀,最后加上“制曰可”三字,表示皇帝通過了,多么簡單明暸。
當下讀完詔書,張繡面東而拜,起身接詔,然后拉著是勛的手就往城里走。是勛就斜眼左右亂瞟啊,究竟哪位是賈文和呢?光從面相上,這就完全瞧不出來哪。
張繡就一徹底的武夫相貌,穿的也是戎服,頭戴巾幘,雙插雁羽。他手底下也大多都是武將,只有兩三名文吏,老的老,小的小,瞧著都不似賈詡——賈文和這時候大概快五十了,但是是勛在許都聽人說起過,他的相貌比實際年齡要顯得年輕很多,瞧上去也就三十多不到四十歲……可是那些文吏,就沒一個落在這歲數上的。
轉念一想,可還真說不清賈文和究竟算文官還是武將。他最初被任命為平津都尉,后做討虜校尉,那就是武職了;跟著李傕、郭汜入京以后,那些同僚都拜將軍,他卻偏偏去當文官,先做左馮翊,后當尚書,因母喪辭官后又被加了光祿大夫的頭銜;李、郭大交兵的時候,賈詡前去勸解,就被硬安了個宣義將軍的武職,李、郭罷兵后他又把將軍印綬退還了朝廷。所以說,按道理這時候的賈詡應該沒官,是個白身。
真要是白衣處士,張繡是不好把他帶到這種場面上來的,但是根據史書上所說,張繡是一刻都離不開賈詡啊,所以很可能隨便給他身公服穿戴了也混進來。漢代雖然文武并重,但一般士人還是更重視文職,曹操當兗州刺史兼行奮武將軍的時候,就也整天穿著文吏的冠服。可是真說不定賈詡就比較各色,今天是穿著戎服來的。那么武將當中,有沒有誰瞧上去比較象呢?
張繡拉著是勛的手表示親密,可是也就拉了一小會兒而已,走出幾步去就各自上了馬和車,并駕前行。是勛跟這兒東張西望,張繡就奇怪了,問他:“是議郎在看些什么?是在看張某的兵馬,還是尋找熟稔之人?”
是勛心說我還是直接問吧,說不定他就壓根兒沒把賈詡帶出城呢——“有一位賈文和先生,傳言在將軍幕下,不知何在?”
張繡聞言愣了一下,隨即回答道:“賈先生繡所慣熟也,然而傳言不實,聞其現在華陰,并未到宛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