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勛評論秦朝因何滅亡的三點原因,一邊說,鄭玄一邊點頭,完了又問:“然卿以為王莽因何而敗?”
是勛答道:“莽之敗,亦有三也。不因時制宜,妄復古制,而又朝令夕改,使民無所適從,其敗一也。迷信讖緯,所拜十一公皆哀章妄托之名,而授以國柄,其敗二也。頻更泉貨,并設六筦,使市易蕭條,百姓煩擾,其敗三也。”
這基本上就是后世的智慧了。漢滅秦而興,所以漢初的時候很重視秦代教訓,包括“三賈”(陸賈、賈誼、賈山)在內的大群儒生反思秦亡教訓,勸諫高祖等帝王“居馬上得之,寧可以馬上治之乎”?但是兩漢之間夾進來一個王莽,漢人論莽也不免戴上了有色眼鏡,不肯細致地總結經驗教訓,而習慣純粹從道德上斥責他的篡逆、虛偽。能夠把王莽因何而亡的主要原因分析得如此清楚,是勛可算蝎子拉屎——獨一份兒。
所以鄭玄聽得很仔細,聽完了以后沉吟半晌,然后長嘆一聲道:“亦有其理……儒者何也?述圣人之道,修身、齊家,更欲使天下平者也,非窮首皓經,困頓于刀筆間者也。秦坑儒而敗,知儒之不可廢;莽興儒而敗,知儒之不可妄。斯明此理,國乃安泰。卿得之矣,未知曹孟德得之乎?”
是勛笑道:“孔子云:‘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若曹公不足以定天下,勛安得而事之?先生勿疑,至許便知。”你就是擔心曹操不能安定漢室天下吧。那我說再多也是白費。只能先把你騙過去瞧瞧了。
鄭玄聞言。身子朝后一靠,緩緩地閉上了眼睛:“好吧,那老夫便暫且信卿之言,鞭此朽骨,隨往許都一行吧。”
是勛從鄭玄的草廬里出來,郗慮、許慈等人全都圍上來打聽消息。是勛微笑著告訴他們:“事協矣。”老頭子答應出山了。眾人都是又驚又喜,任嘏就問啊,是少府是你怎么說服了先生的呢?
是勛心說我也沒怎么費力氣。其實你們出去的時候,老頭兒自己心里就已經有了主見,只是想通過我的見識,進而探詢曹操的見識,猜度一下許昌朝廷能不能維持下去而已。我抄抄后人的智慧,跟他白扯了一番對歷史的認知,讓他覺得這徒孫兒還不錯,主張的事情可能比較靠譜,所以才下定了決心。但他不好跟這群“師叔”這么說,于是故作高深地輕捻胡須:
“某對先生言道。儒不可廢,儒廢則秦亡。亦不可妄,儒妄則莽敗。先生不入許,則儒或廢或妄,漢室焉得重光,天下焉得太平?先生所思者,非儒也,非經也,實四海生民也,為救生民,又何惜鞭策老骨,跋涉山水乎?”
眾弟子聽聞,莫不歡喜贊嘆。
于是是勛說了,為恐夜長夢多,我這就快馬回去,打出全副儀仗,再來這兒宣詔。郗慮搖頭:“先生一諾千金,既已相允,又豈會有變……”是勛心說他本來不想動身的,被我一忽悠,加上你們一慫恿,這就又肯走了,他意志很堅定嗎?不見得吧。就聽郗慮又說:“待是少府歸來,行將黃昏矣,昏時宣詔不恭。不如且去,明日再來,我等也正好收拾行裝。”
是勛一想也對,老頭兒不是接了詔立刻就能啟程上路的,總得收拾收拾——那好吧,我先回傳舍去歇一晚,估計你們這兒也沒有我的住處。
當下辭別了眾人,與孫汶主從打馬而歸。才進傳舍,魯肅就迎了過來,急匆匆地問他:“如何?”是勛說經過我一番苦勸,康成先生已經答應出山了,咱們再歇一宿,明天一早就去宣詔,然后催他啟程。魯肅微蹙雙眉,低聲說道:“自宏輔去后,傳吏多次前來探問消息,某又見有不識之人與他在屋后密商……”
是勛聞言微驚:“卿是何意?”魯肅說:“吾向傳中仆傭打聽消息,據說袁冀州曾多次遣人來征聘康成先生,先生皆不允也,后被逼無耐,乃使崔季珪(崔琰)代己往仕。實恐冀州未必樂見先生前往許都……”
聽到這話,是勛也不禁把眉頭給皺起來了。鄭玄在士人當中,可以說是一桿宏偉的大旗,他本人對于施政可能沒什么作用,但影響力非同小可,就有如那千金買來的馬骨、筑臺迎來的郭隗。朝廷想要得到鄭玄,或者更準確點兒說,曹操想要得到鄭玄,以此揣度袁紹的想法,應該也是一樣的。原本的歷史上,鄭玄從瑯邪歸還青州以后,雖然并未出仕,但也曾經應過袁紹之邀,出席過幾次宴會——當然袁紹不會跑高密來擺宴,他是盛邀鄭玄往鄴城去赴會的——這一則說明袁紹始終盯著鄭玄呢,二則說明鄭玄也并不敢得罪袁紹。如今自己想要改變歷史,把鄭玄迎到許都去,難道袁紹就能樂意嗎?他會不會插手阻撓?
是勛越想越是難辦,不禁脫口而出:“如之奈何?”他煩躁地原地轉了個圈子,然后突然盯著魯肅:“卿若是袁冀州,會如何做?”如今只有依靠魯肅的智謀了,先讓他幫忙設想一下袁紹可能會出的招數,然后再一起研究該當如何應對吧。
魯肅撇嘴一笑,雙手一攤:“吾若是袁冀州,或者待卿等出了青州,才能得著消息,又如何應變了?”袁紹在冀州的鄴城,距離遙遠,就算兩邊兒放鴿子商量,也沒那么快啊——“宏輔所要應對者,非袁冀州也,乃袁青州。”袁譚駐扎在齊國國都臨淄,距離就要近便得多,這時候可能已經得著消息了。
“吾若是袁青州,”魯肅分析道,“必然遣人來阻,以待鄴城指令——以肅之計,宏輔休待明日,只今日便前往宣詔。催鄭康成先生盡速動身。《孫武子》有云:‘兵之情主速。’唯其速也。敵乃難應。”
是勛聞言。當即就要下令整備天使儀仗,趕緊去接鄭玄——可是才剛揮起手來,他又若有所思,咬著牙關想了一小會兒,輕輕搖頭:“此時再往宣詔,日已昏矣,安有昏時宣詔之理?”
魯肅有點兒起急:“事急矣,何必再論這些俗禮?!”是勛還是搖頭:“此非俗禮。乃朝儀也。某若詔卿,自可不遵其禮,然此番所詔鄭康成也,弟子數百,皆為儒生,豈敢不遵朝儀?天使無禮,以見朝廷無德,朝廷無德,鄭康成豈肯出山?”
他現在是代表著朝廷,一舉一動都影響著鄭玄及其弟子對許昌朝廷和曹操的觀感。要是觀感不佳的話,就算把大旗給扛回去了。也未必能立得起來啊,甚至還可能造成反效果。
魯肅聞言愕然:“是肅慮不及此,然而……某無策矣。”
是勛心說你魯子敬也有算錯的時候啊?不過也正常,終究魯肅沒做過官,格局略小了一些,對于儒生的心理,就沒有是勛瞧得清楚,把握得準確——想到這里,他不禁有一點點小竊喜。可是,不能趕緊地把鄭玄接走,自己又該如何應對袁譚可能的出招呢?是勛左右踱了兩步,心說這儒生的心理嘛……士人的心理……袁氏又會是何種心理狀況呢?
突然間有所頓悟,他就不禁一拍大腿,當即喚人取過紙筆來,“刷刷刷”寫下幾行字,然后吩咐孫汶,立刻快馬返回鄭家——“必須親手交給郗鴻豫!”根據他的觀察,在鄭玄的那些得意弟子當中,郗慮的年齡最長,而且這位“大師兄”還挺有主見,希望他能夠明白自己的用意,并且遵照執行吧……
第二日凌晨,天光還沒放亮,是勛就匆匆起身了,然后穿戴整齊,打起全副儀仗,由孫汶駕車,魯肅陪乘,匆匆地前往鄭家而去。大概早晨七、八點鐘的時候,終于到了鄭家,就見草廬外的場院上里三層、外三層擠滿了人,就比昨天鄭玄開講時候的聽眾還要多。
見到眼前情景如此熱鬧,是勛不禁長舒了一口氣,心說郗鴻豫不負我之所托也。當下命從人斥喝開道,馬車排開人群,直往場中而去。果見白發蒼蒼的鄭玄帶著他的弟子們,就在場院正中迎候,只是出乎是勛的預料,還有一人高冠博帶,陪伴在鄭玄身邊,相貌頗為熟悉——他怎么來了?來得好快!
一見馬車近前,那人趕緊邁前兩步,朝是勛一拱手:“宏輔,別來無恙乎?”
是勛打從瞧見這人起,眼珠子就一直在亂轉,等對方開口打招呼,他已經想好了應對之策,當下也不回禮,只是一擺袖子:“天子有詔,高密鄭玄跪接,旁人且退!”
那人還不甘心,竟然伸手扯住了馬車的韁繩:“宏輔不記得某了么?何必如此……”是勛把雙眼一瞪:“有敢阻天子詔者,該當何罪?!”說著話一瞥身旁的魯肅。魯肅心領神會,高聲喝道:“大不敬,當斬!”
那人聽了這話,就不禁一個哆嗦,眼瞧著是勛的從人已經有把長刀亮出來的了,他這才心不甘、情不愿的尷尬地笑笑,縮到一旁去了。鄭玄瞧瞧是勛,又瞧瞧那人,不禁莞爾,但他隨即便端正儀容,就在弟子們的攙扶下邁前一步,跪倒車旁,顫聲道:“臣高密鄭玄恭迎天子詔。”
是勛輕快地跳下馬車,站在鄭玄面前,展詔宣讀。這份詔書,可比他當日封拜張繡為南陽太守的詔書要長得多了,駢四儷六,大大頌揚了一番鄭玄的學問、道德。基本內容無外乎:司空曹操上奏,請拜鄭玄為大司農,征召入朝,并請他攜其弟子,共赴許昌,擇優而用,以興經學——天子允準,“制曰可”。
詔書以竹簡寫就,是勛宣讀已畢,便重新卷起來。鄭玄朝南方稽首,口呼“萬歲”,然后即從是勛手中雙手接過詔書——表示他接受了,這就打算跟天使同乘往許都去。
到了這個時候,詔書離手,是勛這才把雙眉一挑,堆下滿臉笑容來,轉向剛才攔車的那人:“王公,怠慢了,勿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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