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勛為了躲避三名以上的袁兵,被迫在小巷里轉悠,轉著轉著就有點兒迷糊。此時還是暗夜,并無太陽可供探查方向,他又不怎么會看星星——若以為他精通天文的荀友若在這兒,就能驚掉下巴——結果估算著距離,自己都該跑出西門好遠了,可現實是……仍然還在城里轉磨。
他越轉就越覺得不對,只好逐漸放慢腳步,小心翼翼地前行,每轉過一條巷口,都要先扒著墻壁朝外窺探——這樣子不似敗兵,倒象是刺客。所謂“小心駛得萬年船”,正是這般謹慎,好幾回都救了他的性命,要不然就直接撞到大隊袁軍的刀口上去啦。只可惜,還是找不到出城的道路。
是勛心說這可不成,再這么下去遲早要被敵人撞見。定下心來一琢磨,這年月很多當兵的營養不良,都是“夜盲癥”,而自己的“夜盲癥”卻早就好啦,嗯,干脆我還是光找黑暗的地方鉆,相對比較安全一些。
于是他三繞兩繞,就進了一條暗巷了。但問題是一時的暗巷,未必永遠都是暗巷,才剛鉆進巷子,就瞧見前面拐角處有火光亮起,也不知道是房屋失火啊,還是舉著火把的袁軍。再想往外退已經來不及了,身后似乎也有人聲傳來,是勛不禁仰天長嘆:“不料我是宏輔終于死于今日!”
當然他只是在心里嘆,沒真的喊出聲兒來。萬分危急之間,他眼神就不自禁地左右亂瞟——唉,旁邊墻上那塊暗影是啥了?難道說是……狗洞!
左右是個死。不如拼了吧!也就是說。拼命鉆狗洞……
當下他棄了手中的刀盾。將身一縮,就一腦袋往狗洞里鉆去。這狗洞還挺寬,是勛要是身穿長衫、短衣,相信利用慣性就能整個兒人都躥進去,但問題是他還穿著盔甲哪,就難免到處磕碰,只好跟條毛毛蟲似的,費力巴拉往里面蠕動。好不容易上半身鉆進去了。然后是屁股,突然——“啊呀,痛殺我也!”
是勛這才想起來,自己屁股上還插著一支箭呢,就根本忘記了拔——其實他也不敢拔,誰知道拔出箭來,會不會造成大出血啊?現在那支箭就硌在狗洞外,輕易不得進來,撞擊、晃悠之下,那是鉆心的疼痛。該怎么辦呢?現在去拔箭?可是雙臂已經隨著上半身進來了呀。就沒法再摸到屁股。原路退回?他又不敢,袁軍可能就在附近。多耽擱一分鐘就多一分鐘做俘虜的可能性啊。
再說了,要是做了俘虜還則罷了,要是被敵人直接一刀砍下來,割了首級去報功,那可連后悔藥都沒空吃哪!
無奈之下,是勛只好一咬牙關,心說拼了,大不了把我屁股撕爛,只要還能保住命就成!于是雙臂圈回來,支撐在胸前,成匍匐前進的姿勢,隨即奮力把脖子一梗,腰肢一挺——走你!
堂堂是宏輔,被迫鉆狗洞,想起來真是讓人欲哭無淚呀。那一瞬間,是勛感受到了來自全社會的滿滿惡意……
他強忍住疼痛,費了好大的力氣,才終于全身都鉆進了狗洞,但是屁股上的傷口就幾乎要被箭頭搗爛,他疼得眼前一黑,差點兒暈厥過去。此刻就覺得渾身上下,真是一丁點兒力氣都欠奉了,只能就這么著趴在狗洞內側一動不動——哦,還是有點動作的,那就是“呼哧呼哧”地大喘氣,真跟條老狗差相仿佛。
墻外果然傳來了雜沓的腳步聲,還有一些人的話語聲,也不知道是不是袁兵——惡戰之際,出來遛彎兒的老百姓應該數量為零,是零碎曹兵的可能性也就三成,七成的可能,確實是袁兵吧。好在自己及時鉆進了狗洞……
是勛當下連喘氣都不怎么敢了,奮力摒住呼吸,就等著墻外的人聲離開。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他因為失血、緊張和剛才用力過度,多少有點兒神智昏昏——那些人聲才逐漸遠去,而且原本從墻外透進來的火把的光亮也消逝了,是勛再度沉進了可怕而又安全的黑暗當中。他用雙臂支撐身體,想要翻過身來,可是一個不慎翻過了頭,觸動臀部的傷口,就又是一陣使人眼前發黑的劇痛。只是眼前一黑之后,突然又再閃亮,是勛幾乎是本能地伸手在眼前一遮,同時啞著嗓子叫道:“匿我,百金酬卿!”
他鉆進來的,這是個小院落,只有四五間平房,還有一間茅草覆頂的矮棚。狗洞在院東,也就是靠近東溷(廁所)的位置。
他剛才爬進來的時候大喘氣,這就已經驚動了家中主人啦,但隨即墻外又有大隊士兵喧嘩鼓噪,主人藏在屋中,不敢稍動,生怕被那些亂兵順帶手劫了財物,擄了人口去。等到士兵們逐漸遠離,主人家這才大著膽子,持燈來照,一眼就瞧見了半身是血、狼狽不堪的是宏輔。
是勛一瞧見那是蠟燭的光亮而不是火把的光亮,他就明戲了,這并非追兵,而是此處主人,于是告饒道:“匿我,百金酬卿!”等叫完了,雙眼也略微適應了一些光亮,這才從手指縫里大著膽子朝外望去——咦,怎會如此!
只見那持燭的,竟然并非男性,而是一位妙齡少婦,頭上盤著旋螺髻,插一支荊釵,素面無妝,身穿細麻的白襦、青藍色的長裙,外罩半臂,一手持燭,一手捂在嘴前,表情似乎頗為驚愕。是勛的觀察能力和分析能力是比較強的,所以只瞟了這女人一眼,便立刻得出了四點結論:一,真年輕,可能還不到二十歲;二,挺漂亮,若是化點兒淡妝,自己的一妻一妾全都不是個兒;三,衣著得體,是士人家的裝扮;四,家境普通,并沒有什么珍奇的首飾。
是勛心說,女人一般都比較膽兒小,但也比較心軟,我必須得裝裝可憐啦,博取她的同情,那就有機會暫且匿于此處,再找機會逃出城去。也不知道這家中是否只有這少婦一人……嗯,一般情況下,若有成年男子在,是不會一個年輕女人自己秉燭出來查看狗洞的——難道這是個……寡婦?
正這么想著,琢磨著該怎樣說服這少婦藏匿自己呢,突然間,聽得腦后風聲響起,隨即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是勛的判斷并沒有錯,家中若有成年男子,是不會讓一個年輕女人自己秉燭出來查看狗洞附近的動靜的,所以——男人就在旁邊,只不過隱藏在暗影當中,故此才能奮起不意,一棍子就把他給打暈了。
等再醒過來的時候,是勛就覺得后腦如同千針攢刺,巨痛無比,幾乎就蓋住了屁股上箭傷的疼痛。他想要摸摸后腦,卻發現身體竟不能動,匆匆睜開眼睛,奮力掙扎了幾下,這才綜合昏迷前的記憶,大致搞清楚了自己目前的處境。
天仍然還未放亮,四外漆黑一片,據是勛那通過后世各類文藝作品所得出的比這年代絕大多數人都要豐富的社會經驗,對照思索,自己應該是被綁在了一間四面透風的矮棚當中。他歪著身體,半坐在地上,雙手被綁在背后,與脊背一樣,都接觸著一樣硬而未必冷的東西——那應該是木柱吧。繩子綁得很緊,但因為是箍在鎧甲之外,所以并不使是勛感到勒痛,理論上,這樣的綁縛是無法限住一名真正有經驗的江洋大盜的——只可惜,是勛既不是江洋大盜,又毫無經驗……
他朝四外望望,黑漆漆的一片,棚中隱約有些暗影,大概是存放的大件雜物。嘗試著掙了兩下,不但掙不脫,反而不小心觸碰到了仍然插在屁股上的羽箭,疼得他差點兒叫出聲兒來。大概因為失血的緣故,口干舌燥,喉嚨也開始發痛,但這些痛苦都無法抵御內心深處的恐慌——
這是戶怎樣的人家?他們應該天明以后,就會把我押送給袁軍吧?會被交到誰的手里?若是惠衢,或許憑著這條三寸不爛之舌,還能有一線生機,若是交給了老粗的李豐、樂就,恐怕便絕無幸理啦!
可是仔細再想一想,我又怎么知道李豐、樂就一定是大老粗了?終究自己對于那兩人的出身、學識,就絲毫也不清楚啊,這又不是宋朝、明朝,武將九成九都是粗坯。而至于惠衢,即便他肯定是一位士人,但出身不詳、履歷不明、性格不確,自己又有什么信心可以說服他饒過一命了?是宏輔啊,你不要自我感覺過于良好吧,你這回是真的九死一生,深陷險境啦!
就不知道曹操是不是逃出了城去,日后得知自己遇難,會不會跟宛城之戰后哀悼典韋那般,為了自己而放聲大哭,并在史書上記下一筆呢?話說以自己目前的功績,起碼夠個幾百字的傳記了吧,即便標題沒名兒,也應該被附在某人的傳后吧——會附在哪篇傳后呢?《諸夏侯曹傳》,還是《荀彧荀攸賈詡傳》?
唉,想不到自己辛辛苦苦那么多年,到頭來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啊。老天爺,你把我穿到這個時代來,就是為了讓我先鉆狗洞然后死嗎?不,不,不,不到最后一刻,絕對不能放棄生的希望……可是為什么要讓我受這種苦呢?直接在城中給我一箭,穿心而過,可有多痛……快——典韋啊典韋,你為何要多事,救下我的性命來!
他正跟這兒胡思亂想呢,突然就見到不遠處又有亮光閃起,并且逐漸向自己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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