戶部享祭司郎中段瑕通過尚書令荀攸,請求面見曹操,指出去年冬季曾經有日食發生,并且經過他的測算,今年冬季又將有食,此為天象示警也,希望曹操對此有所警惕。…≦,
是勛對此當然嗤之以鼻。即便他因為親身經歷過時空穿越,對于超自然現象不再象原本那么排斥,認為只出現于文藝作品當中,但對于董仲舒之儒提出來的“天人感應”一說,仍然當是放屁。或許別的大臣們還在琢磨,去歲日食,究竟說明了什么問題?對應哪一樁人事?是勛卻直接跳過了這一步驟,開始琢磨段瑕內心而非天象背后的真意。
他今天突然提出日食之事來,究竟是想要表達何種改變的意愿,想要達成何種目的?
首先,段瑕是陳群的門客出身,在他背后很可能有陳長文的指使,即便沒有,他本人的政治理念也不可能距離陳群太遠。說白了,既然陳群是鐵桿的擁曹派,段思闕便絕不可能為漢室張目,來借日食挑曹操的過錯。其次,考慮到曹操是位強勢的君主,同時學術理念傾向于古文派,對于“天人感應”之說并非篤信不疑,那么身為他的擁躉,若然只是普通諫言,大可不必通過什么天象示警來提出——那簡直是想用天意來逼迫曹操,反倒可能產生反效果。
故此,段瑕今日所欲言者,只有兩種可能性。其一,就是借天象示警,以申人世將有大變。大變者何?八成就是指改朝換代。想趁機推動曹操篡漢吧。其二。則是要求曹操改變因受自己影響而對世家大族的抑制、對寒門庶族的扶持。以及重視工商等政策,說白了,希望將政策全面向對世族有利的方向去引導。
對于前一種可能性,是勛認為時機尚未成熟,這會兒就篡漢為期過早,恐怕會引發相當嚴重的不確定后遺癥。對于后一種可能性,當然是勛就更不能忍啦,所以他一定要跳出來駁斥段瑕。先把對方將要闡述的言辭給堵死嘍。
于是一挺腰板,大聲說道:“思闕所言,何其謬也!”
段瑕略略轉頭,瞟了是勛一眼,沉聲道:“嘗聞是令君上通天文,下識地理,中研經義,世人所無可及者也。是故還要請教——瑕何謬之有?”
是勛當然不能說天象不足為訓,“天人感應”都是扯淡啦。雖則古文派反對讖緯,但也并不敢全盤否定董仲舒的理論。“天人感應”本就是漢儒為了哄抬世俗君主的權威,從而生造出來的基礎理論。跟“君權神授”是同一個道理,古文派要是一棍子將此理論打倒,那還可能有出頭之天嗎?肯定會被當成異端給收拾了呀。
當然,是勛近日注經、講學,內中也包含了很多反對迷信的樸素唯物主義思想,只是事不可極,極必生變。他可以說讖謠啥的都是扯淡,緯書中全然胡言亂語,是對孔門儒學的反動,但他還不敢絕口否定“天意”。這年月從士林直到庶民,普遍都信那一套,想突然出一圣人加以徹底扭轉,肯定是天方夜譚。若論星辰運行,地方災異,還能攪和幾句,說明此與天意無關,然而日月經天,即便稍有變異,人們也都相信是上天的意旨,他就不便徹底否定啦。
是勛挺郁悶,前一世經常讀穿越,常有那主角回到過去,利用當時人們的迷信思想,預言天象,從而為自己涂抹神性光彩,完成宏偉大業——你說他們也不是專業搞天文的,就算熟讀史書,還能把每次天象變異全都牢記心中嗎?我怎么就不成呢?
段瑕說啦:“建安六年九月庚午朔即有食……七年春二月丁卯朔又食……”理論上那都是是勛所經歷過的,可是他完全就沒有在意,更別說那些僅僅在史書上記錄過一筆,尋常人讀史完全不會去記憶的天文現象了。我前世背年表、背傳記,甚至描地圖、背地理志,哪里想得到天文志也那么有用啊?
所以他也不能跟段瑕掰扯這些,只得挑對方語言中的漏洞:“據思闕所言,今歲十月,又當有食,然否?”
段瑕點頭說是,根據我的測算,確實如此。
是勛微微而笑:“若日有食,為天警人也,則若順天應人,天必無所譴告。天事若變,天象亦更,則日食可測乎?”你說去年十月份太陽食了一下,乃是上天的警告,那么倘若咱們接受這警告,及時變更成法,有所改變,今年十月就不應該再有日食出來警告啦,你的測算必將落空。這還有好幾個月呢,你怎么保證人事不會有所改變,從而導致預定的天象徹底更改?你這話不是前后矛盾嗎?
段瑕搖一搖頭:“為人事之不變,則天象亦不變也。”隨即轉向曹操,拱手陳述道:“臣不揣冒昧,乃私度之。去冬以來,雖定江南,卻亂關西,劉備割據益州,今又妄稱廣漢;弘農、南陽疾疫流行,勢所蔓延;繼之吳賊起于宜春,胡虜叛于壺口。小亂為大亂之征,乃知人世之不定也,則天而再警,有何怪哉?”
是勛撇一撇嘴,心說國家那么大,哪年哪月不出點兒事兒啊,那太陽不得見天兒的食了?如此牽強附會,簡直有如神棍——這就是陳長文看中的人?正待繼續駁斥,卻見曹操輕輕朝自己擺手,只好趕緊把話給咽了。
曹操注目段瑕,一字一頓地重復問道:“其誰失德,天子耶?抑孤耶?”
段瑕趕緊低頭:“臣不敢。天子且不論,大王之德,四海咸仰,即天示警,罪亦不在大王。”然后又一抬頭,再度侃侃而談:
“先漢孝元皇帝永光元年,以春霜夏寒,日青無光,丞相于定國、大司馬史高、御史大夫薛廣德引咎謝罪,乃皆避位,孝元皇帝允之。本朝孝明皇帝永平十三年,日食,三公免冠自劾,孝明皇帝自承其咎,未準卻位。孝安皇帝永初元年,國家災異,盜賊頻現,太尉徐防引咎辭職,乃成慣例。察自永初而至興平,其九十年間,宰相因災異而卻位者六十二次。
“去歲日食,即后弘農、南陽疾疫,宜春、壺口盜賊,陰陽不協,百姓被難,其非宰相之過歟?而今仍尸其位,如老馬戀棧,逡巡不去,豈非今歲十月,日將再食之象乎?!”
這一大篇才出口,在座眾人全都驚了。
段瑕說的是什么意思呢?從來世有天災,亦有,不用說了,都因治理無方才會爆發,所以為政者不能辭其疚也。有那要臉的皇帝,反躬自省,下詔自責,更多不要臉的皇帝,就把責任全都推給臣下,逼迫臣子(主要是人臣領袖宰相們)主動辭職,以避天譴。而天災呢,根據“天人感應”說,那也是因為人世不洽,治政不力,所以上天才特意降下來的警告,宰相們碰上了,也應該象遇見一樣,先向皇帝謝罪,然后去位辭職。
這路事兒西漢朝就有,到了東漢安帝永初年以后,更是成為了慣例,但凡碰上點兒什么災異,宰相們就得上書辭職。根據段瑕的統計,從安帝永初元年直到獻帝興平元年,不到九十年的時間,因此而引咎辭職的宰相竟達六十二人次之多。那么問題來了,如今上有日食,下有瘟疫和動亂,可宰相們仍然安居于朝堂之上,穩如泰山,這象話嗎?不得按照慣例,趕緊辭職才對嗎?
曹操冷冷地問道:“卿欲使孤辭位耶?”我就是漢相啊,你是要我引咎辭職嗎?段瑕搖頭:“非也,天下事,大王總裁,名雖漢相,豈誰敢以人臣目之?日之食也,四方皆見,而河東所見最明;疾疫所發,乃在魏地;宜春之亂,大王新定之土也;壺口叛胡,竟在肘腋之間。則天之所責,非漢也,實魏也,尸位素餐者,非大王也,實在座諸公!”
這一下終于圖窮匕現,把他真正的用意給擺了出來——他是想逼魏國的宰相們集體辭職啊!
是勛忍不住又瞟一眼荀攸,就見老頭子微闔雙目,眼觀鼻,鼻觀心,對于外事視若未見,聽若未聞——很明顯這事兒他提前就知道,所以才不敢斥退段瑕,而一定要把他召過來當面對曹操言講。段瑕的矛頭直指魏國宰相,他荀公達也位列其中啊,要是強自按下此事,完了被人兜出來,一世清名定然俱化流水。
再瞟一眼御史大夫毛玠,毛孝先的表情卻截然不同,又是驚愕,又是疑惑,是勛猜想他心中所想應該是:“一棍子摟倒一大片,段思闕你究竟幾個意思?你是真的為國家社稷考慮呢,還是想趁機為你的恩主陳長文掃清上升通路?我靠你們倒事先跟我打個招呼啊,我又不是那種戀棧而不肯去的人!”
是勛這邊兒還在猜想,眼光沒收回來呢,那邊段瑕卻又轉頭相向:“是令君以為瑕之所言,然否?”
啊呦你特別又咬我一口!是勛心里這個火大啊,可是又不好表露出來。他心說是因為我剛才駁了你幾句,所以你這會兒才斜刺我一槍呢,還是你原本的主攻方向就是我呢?這究竟是不是陳群所授意啊?!
你說是勛該如何回答才好?直接反駁對方胡扯,說老子堅決不會辭職!那不是特意送臉上門,等著段瑕跟自己身上刷聲望嗎?無奈之下,只得數日內二度解纓:“如卿所言,國之不治,宰相之過也。勛無能備位,乃請辭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