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魏文魁

第三十四章、以兵做賊

酒席宴間,先是站起倆小年輕來問難是勛,不過是勛倒沒往心里去。一則自家的理論確實有些離經叛道,雖說已經盡量用經學外衣加以包裹了,明眼人還是能夠瞧得出來其中的種種不和諧音,對此提出疑問,亦尋常事也——我只是學霸而已,又非學閥,更不至于利用名望甚至是官威來把反對派全都一棒子打倒,徹底不讓別人發聲啊。

再來么,年輕人難免奢想靠著駁倒老權威來哄抬自家聲望,哪怕其實駁不倒,只要我有來有去地跟他們辯論幾句,他們又沒輸得太難看,說出去臉上也光彩啊。要說魏諷他們逮著這么個與宴的機會,倘若一直窩在后面只管喝酒吃肉,長者不問則不答,是勛未免要對他們失望了——那是沒見過世面的膽怯鄉農,不是士人。

任覽如何不清楚,劉偉、張泉皆官宦子弟,魏諷如今為彼等領袖,將來或許還“有重名”,怎么可能不趁著這個大好時機來展現自己的才華呢?

可是魏諷才剛為周不疑所駁難,陳祎就突然插嘴了,并且矛頭直指自己,這使得是勛暗中悚然。略一思索,便即恍然大悟:原來你們都是一伙兒的!任覽上來就問義利孰者為先,魏諷又背誦曹操的《求賢令》,其意一以貫之,原來都是為了給陳祎鋪路墊底。倘若那倆小子真能把自己給問住嘍,陳祎便可趁機橫插自己一刀——這不,因為周不疑出來擋了一道,幾乎把魏諷駁倒。所以陳祎倉促接棒。言辭中的轉折才會如此生硬。

陳祎問的話是什么意思?你是宏輔有才。天下知聞,可是你為人奢侈,知道的人也不少。是不是就因為你本身才重于德,所以才慫恿曹操下了“唯才是舉”的令旨,以避免清直之士上位來監查和彈劾你啊?你隨身竟帶著那么多車乘,車上裝的都是些什么?是不是貪污所得的民脂民膏?!

是勛聞言大笑——圖窮匕見了呀,也好也好——“卿欲為李元禮耶?惜乎勛非羊元群耳。”

你是想仿效桓靈之際的名臣李膺李元禮嗎?想當年李膺擔任河南尹的時候,正趕上一個名叫羊元群的官僚新交卸了北海郡守的職務。回京待命,據說這羊元群貪得無厭,臨走的時候就連郡署廁所的窗戶都給卸將下來,裝車歸私了——其它貪污事,由小見大,乃可知也。李膺核查得實,便即上書彈劾羊元群,只可惜羊元群搶先賄賂了當權的宦官,不但未受懲處,反而給李膺安上“誣告”的罪名。將其免職,罰去做苦役了。

但由此一來。李元禮的名聲也更上一層樓,天下知聞,朝野敬仰。

是勛說了,你想做李膺嗎?只可惜我不是羊元群,未必能被你捉到錯處。

陳祎繼續冷笑道:“公非羊元群也,得無為侯參耶?”

是勛當即就把臉給沉下來了。

羊元群好歹是“宛陵大姓”,是正經士大夫,而侯參是什么人?他是桓靈之際大宦官侯覽的哥哥,曾經擔任益州太守,那不僅僅是貪污的問題啦,還污良為盜,殘民以懲,真是惡貫滿盈。其后太尉楊秉彈劾侯參,將之押解進京,侯參知道終不可免,半道上就畏罪自殺了。據說京兆尹袁逢前去查看了侯家的抄沒所得,竟然裝滿了三百多輛車子,全都是金銀珠寶!

你把我比前代士大夫還則罷了——即便所為再如何不堪——而竟敢把我比閹宦的族人,簡直跟曹操同一個出身,這我可不能忍。你要敢在曹操面前提這種事兒,他當場就會拔刀宰了你你信不信?!

陳祎見是勛變了臉色,還以為正正擊中要害,當即追問道:“是公車載何物,余可得目見否?”嚇得鄭渾厲聲呵斥道:“元德可以休矣!速退,速退!”你趕緊滾蛋吧,別再跟這兒生事啦!

陳祎也不理他,只是以揶揄的目光注視著是勛。是勛面沉似水,心中百轉千回——我那四十多輛車上究竟裝的什么?裝的什么也不能給你看啊!

我又不是馬援,征交趾結果裝回來一車“薏苡”,就那樣還被人懷疑皆“明珠文犀”,上奏彈劾他呢。翻出點兒什么來,你不會一口咬定是贓款啊?

是勛雖然貴為魏之三公,其實真論起俸祿來并不算多——年近萬石,問題宰相家里開銷也大啊——真要純靠工資收入,能裝上一兩車錢或者帛回家就算很了不起啦。問題他還有爵祿啊,還有曹操歷年的額外賞賜啊,還有自己置買土地和搞工商業的收入啊,尤其近來收縮產業,賣掉了不少工坊,這加起來就是一天文數字了。其實這回返鄉,是勛把大部分財產全都留在了管氏莊院當中——反正過一兩年還要回來的,這年月又沒有銀行卡也沒有支票,帶著巨款到處跑累不累啊——這四十多乘大車上除了日常用品外,就只有四成的動產。

那是要到郯縣置莊子置地,安居一兩年所用的。

可是他不可能隨便給陳祎瞧,陳祎可以一口咬定所有錢財都不是好來的,然后上書彈劾他。雖說是勛不怎么怕彈劾,但一則癩蛤蟆趴到腳面上——不咬人也膈應人不是?再說了,他在士林中的聲望肯定會受到影響啊,謠言必然因此而傳,傳謠的人可從來都不管什么真憑實據。

可是不給他看吧,同樣可能產生不好的傳言,仿佛自己真的心里有鬼似的。我該怎么一棍子把這混蛋打趴下,把這樁惡心事給解決了呢?

是勛忍不住就把視線給移開了,但不是移向周不疑——那小子終究還嫩——而是移向了在座中始終一言未發的關靖。

只是視線才剛挪過去,關靖連眼色還沒來得及給他打一個呢,忽聽門口有人高叫道:“司直救命。吾等為是氏所屬毆矣!”

鄭渾聞言大驚。當即一拍桌案:“汝何言歟?!”很明顯他聽出這說話人是誰來了。隨即就見一名小吏黑著一個眼圈。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伏在地上,先朝鄭渾磕一個頭,隨即轉向陳祎:“臣等奉命核檢是氏車乘,卻為惡奴所毆……”

鄭渾怒視陳祎:“卿向我求郡吏及兵察事,而乃敢搜檢是君車乘乎?!”是勛也忍不住拍案而起:“豎子,無禮之甚!”竟敢動用郡兵,在沒有通知過我的情況下就檢查我的行李。這蹬鼻子上臉的,你丫也太過分了吧!

當即邁開大步,朝外就走。鄭渾等人趕緊跟上,眾人神情或者驚慌,或者疑惑,只有陳祎與魏諷對視一眼,目中隱露喜色。

是家的車乘都已經駛入了莊院,但因為數量實在太過龐大,所以只能陳放在庭院當中,馬匹都已經卸了。由莊丁領去喂食、洗刷不提。曹淼等家眷、夏侯威等弟子,也都被請到別院用膳。暫且不在,部曲、仆役也大多去吃大鍋飯了,老荊光留下二卒二仆,跟院中看守車乘——車上有不少財貨哪,哪兒放心全寄給別人看管啊?

陳祎提前向鄭渾借了郡兵,說要協助查案,于是趁著飲宴的機會,便即圍攏過來。是家部曲、仆役心聲警惕,上前喝問,對方就取出司直的公文來,說要搜查,然而是家人哪把區區丞相司直放在眼里?沒有主人之命,任誰都不準靠近車乘!我靠這要丟了一兩枚銅板啥的,到時候算誰的呀?

郡兵圍攏過來,便待強搜,兩名部曲當即前出,也不動兵,光提起醋缽般大拳頭來,有敢靠近的就是一拳擂去。這些都是尸山血海里廝殺出來的老兵,哪把這些郡府守軍放在眼中?哪怕對方人數超過自己十倍,并且都帶著兵刃——再說那兵刃也只是用來唬人的,沒有上峰指令,他們還真不敢揮之傷人。

于是頃刻之間,便被放倒數名吏、卒,余者不敢再向前來,光挺著兵刃,遠遠地叫罵。一名眼珠被打得烏青的小吏沒有辦法,這才只得跑去堂上,向陳祎求救。

等到是勛等人“呼拉拉”一大幫子全都來至院中,就見車乘旁邊又多了好些人——原來當時便有一仆沖出去通報了老荊,老荊不敢打攪主人、主母,就親自領著十幾名部下趕過來救援。所以這會兒是家側的人數,已然與對方持平啦。

是勛心說這還不是老子全部兵馬呢,真要是把百余名部曲全都聚攏起來,別說這點點郡兵,我整個兒把你這莊院屠了,也不過分分鐘的事情!

他雙眉倒豎,面向老荊,明知故問道:“何事喧嘩?”老荊一拱手,回答得簡單明了:“遇賊!”我們碰上搶劫的土匪啦。是勛冷哼一聲:“既為賊,何不殺盡,使擾主人?”老荊答應一聲:“得令!”當即就把腰里佩的環手刀給抽出來了。

郡兵見狀,全都大驚,個個腿軟筋麻,齊刷刷把目光投向了鄭渾。鄭渾尚未發話,他們的直屬上司——河南尹兵曹掾史——挺身前出,戟指喝罵道:“汝等安敢沖冒是公車乘?還不速速退去!”趕緊滾吧,別再給咱們河南惹事兒啦!

“且慢,”陳祎排眾而出,沉聲喝道,“彼等乃奉余之命,搜檢不法,皆郡卒也,何得名之為賊?”于是瞪一眼是勛:“是公,得無欲誣良為賊,殺人滅口耶?”

是勛針鋒相對地把眼神給瞪回去:“既為卒,依法不得犯官吏也,何得妄奪吾車乘?!”他不提檢查,而用了一個“奪”字,意思就是搶劫——“以兵做賊,罪加一等!”

陳祎冷笑道:“何言‘奪’耶?是公請自去其覆,待吾搜檢,可不必動兵也。”你敢不敢自己掀去車上的蒙布,讓我,也讓大家伙兒好好瞧瞧,車上究竟裝了一些什么?“余奉命按查河南,二千石以下,皆可搜檢,是公其若不肯,余將備表以聞。”別瞧我官兒不大,但就是有這么大權力,如今河南境內,除了鄭渾以外,誰的財產我都可以查。你要是不敢讓我查,那就等著我上奏彈劾你吧!

是勛冷冷一笑,便即伸手從懷中取出一物來,朝向陳祎一亮:“狡吏,乃敢犯上耶?!”(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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