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魏文魁

第三十五章、世豪之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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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軍/

陳祎與魏諷乃為夙識,此番對付是勛,確實是二人早就商量好的。當日陳祎按察河南,正遇魏諷等人也在,他就對魏諷說,傳言是勛東歸,財物裝了好幾十輛大車,此人素有奢侈之名,我就不相信他那么多錢財全都是好來的,就沒有一分一毫貪污受賄所得?

魏諷說這倒是個機會,君可利用職權之便,前去搜檢他的行李,若是抄出很多財貨來,正好加以彈劾,揚君之名,也把是勛搞臭。要是他攔著不讓搜呢,也好啊,你照樣彈劾,大家伙兒都會認為他心中有鬼。

難道他還能真跟馬援似的,裝了幾十車“薏苡”返鄉?你信嗎?

而且魏諷還說,這事要鬧就必須鬧大,必須在眾目睽睽之下,到時候不管他是不是答應搜檢,那都逃不脫污名去。反正咱們是立于不敗之地的,你職責所在,他已避位退職,就算他不讓搜,而且你也被迫讓步了,其曲亦在于是勛也。

因為漢代幾無散官一說,官和職是徹底合二為一的,即便貴為三公,一旦去位,那也跟平頭百姓沒啥兩樣。你若不被允許搜檢,鎩羽而歸,那或者是懾于其威,或者是礙于其名,并非在職權上就不該搜他。雖說是勛頭上還頂著一個亭侯的爵位呢,但爵因軍功而得,東漢朝儒生士大夫上臺,相對鄙視武夫(雖然比后世要好得多),在職官員沖撞一名無職的爵爺,照樣可以贏得不

畏權貴的直聲啊。

說到了,軍功貴族只有西漢前期那會兒才真敢橫著走,自從武帝獨尊儒術以來,地位就逐年下降,在老百姓面前照樣抖威風,在士大夫面前卻未必敢昂首挺胸啦。反倒儒生士大夫欺凌有爵者的事情屢見不鮮,非但不受責難,反倒會引發士林的一致好評。

是勛如今就是一無職的空頭爵爺,你根本就不必怕他。

故此陳祎便依計跑去求見鄭渾,說聽聞是公去位,返回關東,理論上該從河南路過吧?大尹為其故吏,能不能介紹我跟他認識一下啊?鄭渾說我正有意召集屬吏與本地士紳,設宴款待是公。陳祎上趕著請求與宴,完了又向鄭渾商借郡吏三名、郡兵二十,以備查案之用。

隨即便設下了這么一個圈套,要坑陷是勛。陳祎還真以為自己立于不敗之地啦,當面威脅是勛:“余奉命按查河南,二千石以下,皆可搜檢,是公其若不肯,余將備表以聞!”

誰想到是勛只是冷冷一笑,隨即從懷中掏出一物來,朝著陳祎就是一亮:“狡吏,乃敢犯上耶?!”

陳祎斜眼一瞧,原來是勛掏出來的是個小小的錦囊,囊外還垂著一條絲帶。不用問啊,這定然是他的侯爵印綬了,果然想以爵位壓人嗎?是,如今亂世未息,武夫有爵者似乎有所抬頭的跡象,然而士林中的輿論可還沒有徹底轉變哪,以為身為侯爵我就會怕你?

當即冷笑

道:“是公亦曾為司直也,豈不知侯不避法耶?”你也做過我這個職位,咱沒有王侯不得搜檢、調查的禁令吧?

話音才落,身后突然響起來關靖的聲音,顯得非常淡然:“司直其有目疾耶?此青綬也。”你眼睛有病吧?這露在囊外的明明是青色印綬嘛,說什么“侯”啊?

漢代的輿服制度,公、侯、重號將軍,皆用金印紫綬,也就是說印章是黃金做的,印紐上的綬帶是紫絲所編。然而是勛這回亮出來的印綬分明是青色的啊,也就是說,囊中之印,應該為銀印。

什么人能用銀印青綬?按律,九卿、中二千石、二千石可用也。也就是說,在座之人,也就河南尹鄭渾具備用此印綬的資格。

唉?陳祎犯迷糊了,難道說是勛雖然去位,卻沒把印章給交回去嗎?哪有這種道理呀莫非是曹操的特許?

曹操當然不可能給這種特許。而且陳祎久居許都,對于安邑的事情不是很了解,那年月通訊水平也差,很多消息還并沒有傳入他的耳中。照道理來說,曹操為諸侯王,其相不可比擬朝廷三公,而應當降格一等,秩祿最多等同于中二千石,印綬當用銀印青綬。但曹操是誰啊?他哪在乎這個?為了籠絡自家部屬之心,公然按照朝廷同等規格分屬百官也就是說,身為魏國中書令的是勛,其實一直領著三公俸祿,并且使用紫綬金印。

其實是勛

共有三枚官印,兩枚紫綬金印,一是“魏中書令”,二是“參戶亭侯”,但他還有第三枚印也就是這會兒特意亮出來的這一方一般人大概就都想不起來啦。陳祎也是如此,腦袋里天然有個誤區,而至于給他出主意的魏諷,本為鄉野之士也,官場上的知識相對匱乏,根本就不知道還有這么一碼事兒。

是怎么一回事呢?鄭文公第一個反應了過來,朝著是勛微微一揖:“侍中,無須理會此狡吏也。”他跟是勛最初都是稱呼陳祎的字的,后來稱其官職,如今干脆也跟是勛學,直接名之為“狡吏”了。本來地方行政官員就跟監查系統不怎么對付對方存在的目的,就是要挑自己的錯啊你這回又跑到我的地面上來無禮惹事兒,我干嘛還要客客氣氣地對你?光罵你一句“狡吏”,那還是輕的哪!

鄭渾話才出口,陳祎就覺得眼前一黑。他終于反應過來了,凡魏官亦多冠漢職,是勛身上可還一直掛著個朝廷侍中的虛銜,始終沒被抹掉哪!不錯,他是辭職返鄉的,然而辭的是魏之中書令,沒辭漢之侍中啊,就理論上而言,即便要辭侍中一職,那也不能在安邑跟曹操辭,得跑許都去向天子辭啊可他不是還沒有抵達許都,并且聲稱壓根不打算路過許都嗎?

侍中為中二千石,那可是跟鄭渾相同,都在自己丞相司直的監查范圍之

外啊我也就能查查廳局級干活,省部級干部可真不是我能夠得著的呀!

怎么辦,接下去又該怎么辦?瞬間從云霄跌落泥涂,陳祎就覺得手足冰涼,心亂如麻,忍不住轉過頭去尋找魏諷的身影子京你得再給我出個主意啊。其實他要下臺也很簡單,直接上前謝罪,說我忘記您還掛著侍中銜了,確實我沒有權限來搜檢您的行李,此為我之失職也,還望侍中恕罪。眾目睽睽之下,是勛必須要表現大度,不可能再揪著這事兒不放,至于日后會怎么對付自己……那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啦。

然而陳祎臨事驚悚,根本就沒想到這法子,光琢磨著找魏諷來問計啦。而在魏諷看起來,其實咱們此番行動也不能算徹底失敗嘛,起碼是勛的數十車乘暴露在了眾人面前,至于里面是不是金銀財帛,他愈是不讓查,便愈可啟人疑竇。至于陳祎的權限如何,那不在我考慮的范圍內要是權限允許,陳祎可靠此揚名,如今權限不允許,失職之罪也落不到我腦袋上來,就讓陳元德一個人頂著好啦。是勛是猛虎啊,吾等以微弱之身而欲搏虎,想一點兒傷都不受,那終究是不可能的。

到了這個時候,他就必須要站出來敲釘轉腳,給是勛以最后雷霆一擊反正以是宏輔之智,我跟陳祎一唱一和的戲文也肯定被他給看穿了,我不可能再置身事外,就此

逃避他的報復。干脆站到前臺去陳元德啊,你顯聲揚名的機會錯過了,那就讓我來踩著你跟是勛,就此青云直上吧!

若能就此揭破是勛貪腐的本質,吾必名動天下也!就算他將來再怎么報復,難道還能治我的死罪不成嗎?但得不死,有此聲名,異日公府征辟,為相做宰,易事耳!

于是排眾而出,大聲質問道:“即魏之中書、漢之侍中,雙俸所得又幾希耶?是公為經學大家、天下楷模,于今攜數十車乘,滿載而歸鄉里,其如輿論何?魏王唯才而不唯德,乃專為是公所設耶?!”

是勛重新揣好青綬銀印,隨即冷冷地瞥了一眼魏諷,心說我哪兒來的雙俸?我還想要呢,人曹操也得給啊“汝非世豪,故不識世豪之富。吾自有爵有田,豈因俸活?妻家亦大族也,所載皆田土、坊肆所得,何所異言?”這年月又沒有明文規定官員不得經商,我靠種田和經商致富,很奇怪嗎?

宣帝朝有名臣張安世,曾繼霍光執政,做到大司馬衛將軍領尚書事,史書上說,他不但“食邑萬戶”,而且“夫人自紡績,家童七百人,皆有手技作事,內治產業,累積纖微,是以能殖其貨,富于大將軍光”家奴七百人各有手藝,搞了很多三產,再加上生性吝嗇,錙銖必較,結果積累起來萬貫家產,竟然超過了霍光。可是有人因此而說過他壞話嗎?又

不貪污,也不搶掠,有錢怎么了?有錢是罪過?

是勛開口辯駁,魏諷不禁冷笑:“其誰知之?”或許你真的不怕查賬,可問題誰會來查你的賬?這種事情總歸越描越黑啊,到時候輿論哄傳,你說有多少人相信你的錢都是好來的?

是勛微一皺眉,心說這還真是癩蛤蟆跳腳面上來了,我不可能真派部曲把此間人屠盡,但凡哪個混蛋跑出去胡說幾句,謠言傳流開來,我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啊。而且話再說回來,就連我自己也不敢保證所有家產都干干凈凈……我日常不管錢啊,都是老婆跟魚他在管,二人大花樣是不敢玩兒的,收點兒小賄,摟點兒小財,那肯定避免不了呀。

魏子京果然“有惑人才”也,好,我也不等你謀反了,不如現在就取了你的狗命!反正被你們潑這一身臟水也洗不干凈,不怕再多背個殺人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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