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勛跟魏諷說:“汝非世豪,故不識世豪之富……”其實他自己也說不上是什么“世豪”,是家祖上就沒有出過二千石以上高官,是儀的二千石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還是沾了是勛的光——在原本歷史上,他那二千石得去東吳領受。∮,也就是說,是家顯貴自是勛始,此前在士大夫階層中,不過中等身家而已。
至于魏諷的出身,或許與是勛類似,只可能低,不可能更高了。
然而是勛這幾句話,主要不是說給魏諷聽的,而是說給身后那些瞧熱鬧的人聽的。鄭渾曾祖父鄭眾為東漢大儒,明帝朝即任給事中,章帝朝為大司農,已入高官行列,鄭渾兄鄭泰于董卓執政時拜為議郎,鄭家乃是實打實的豪門世族。至于其屬吏,其中不少豪富也,跟著來的那些本地士紳,亦全是世族出身——若為庶族,哪有資格以白身與宴呢?也就魏諷跟著劉偉、張泉過來,勉強混了個末席而已。
所以說,是勛故意把話頭引到有錢是“原罪”上面去,以博取那些人的同情。哦,我現在因田土、工商而致富,就被人污蔑是貪污受賄,錢都不是好來的,那你們以后還敢當官兒嗎?你們好意思把這事兒當笑話往外傳?
當然啦,這橫刺一槍,其實效果并不怎么好,魏諷一口咬定:“其誰知之。”看起來今天是想牢牢揪著是勛不放啦。是勛就覺得被人當頭潑了一盆臟水,渾身上下是難受無比,偏偏還找不到好辦法。真能重新給洗得一塵不染嘍——就算這事兒最終不能實質上損害到自己。也肯定會動搖自己辛苦得來的名聲啊。
他惱恨再加無奈之下。不禁油然而起殺心——我讓你求仁得仁,用性命來抵我的名聲吧!但表面上不僅絲毫也無怒意,反倒雙眼微微一瞇,嘴角上撇,竟似在笑,隨即便把目光移向人群中的關靖——我是不是應該動手?該找何種理由動手呢?士起可有以教我?
關靖跟是勛相處多年,是勛的脾氣、秉性,乃至習慣表情。他是再熟悉不過的了,見此眼神,便知端底。于是急忙邁步而前,但卻既不阻攔是勛,也不給他亂出什么殺魏諷的主意,而只是如慣常般平和地一笑,拱手躬身:“主公離安邑時,何人祖道,可曾記否?”
旁人聞聽此言,都是滿頭的霧水——這突然間把話題給岔了開去。究竟是啥意思?真能解決問題嗎?只有是勛,聞弦歌而識雅意。眼前一亮,殺意頓斂,不禁朝關靖點一點頭,便即答道:“魏王使九公子相送,三臺以下,百僚畢集。”
是勛既是曹家親眷,又為曹操重臣,才剛交卸了首相的職務,又不是因罪被罷免的,所以他離開安邑的時候,百官皆來相送。曹操因為身份尊貴,不好親自前來,于是就派曹沖作為代表,先至十里亭送別。
魏諷聽了這話,一時間也沒有反應過來——你們這是什么意思?想說車上所載,皆百官祖道之金嗎?可是名為百官,其實能有幾十人相送就了不得啦——品級太低的,若非門生、故吏,還真沒有資格親送是勛——其中豪富者未必能有多少,我就不信餞別的禮錢、相贈的盤川,就能裝上滿滿數十輛大車?
其實有些話點到即止可也,好給對方一個臺階下,避免徹底撕破臉皮。問題是一瞧眾人的神情,全都皺眉疑惑,關士起乃未免有明珠投暗之嘆。他只好輕輕搖頭,被迫再補充幾句,把意思給徹底挑明白了——
“荀公達當世名相,毛孝先清廉耿介,鐘元常天下才士,徐季才初掌憲臺,皆自城門而送至十里亭,始依依惜別而去……”只有新任中書令華歆還在從許都往安邑趕的路上,未及相送。
這話說得再明白不過啦,眾人方始恍然——當然也有仍然糊涂的,不過估計這號人智力太低,明白不明白的也無所謂。
關靖的意思,魏之百官,皆來相送是勛,其中既有在士林中名望極高的荀攸、鐘繇,也有前任御史大夫、向來剛正清廉的毛玠,以及新任御史大夫徐奕。難道這些人就都是瞎的,全沒有見著是勛的車隊嗎?倘若覺得有問題,以毛玠的性格、徐奕的職責,難道不會提出什么疑問來嗎?他們全都不理會,就你一白身跟這兒捕風捉影,究竟能有什么意義?
社會輿論是掌控在士大夫手中的,其中世家豪門、高官顯宦,更是占有著相當大的發言權。雖說自桓、靈以來,民間輿論逐漸壓倒官方輿論——世族之必須嚴厲打壓,也存在這一方面的要素——但民間輿論又掌握在誰的手中?是荀氏、鐘氏,還是你一名不見經傳的魏諷魏子京?
倘若沒有這么一出,即便荀攸、鐘繇等人事后偏幫是勛,士林中亦難免懷疑——你們又沒瞧見是勛裝了多少輛車,車上都是些什么,怎么就敢給他打保票?從來表面上誦經談禮,暗地里男盜女娼的家伙多了去啦,焉知是宏輔非此類人耶?可是既有祖道之事,他們大可昂首挺胸地做證。怎么,你還不信?難道打算連我們的人格全都懷疑?
有荀攸、鐘繇等人為是勛背書,就算你緊著往是勛身上潑臟水,能有幾個人相信?你以為“公眾知識分子”、“意見領袖”是這么好當的嗎?這才哪年哪月啊,以這年月的信息流通水平而論,這類謠言真能找得著市場嗎?你是打算一棒子摟倒魏國群臣、中原世豪嗎?小子,千夫所指,你還打算在士林中混嗎?!
魏諷當即臉色大變,跟同黨陳祎一般,全都瞠目結舌,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他們是傻掉了,鄭渾可沒有傻,身為世家子弟、積年官僚,他這時候的腦筋比絕大多人都要靈光,當即戟指怒斥:“魏諷,汝竟敢陰謀構陷國家大臣,罪在不赦!”旁邊兒的河南尹兵曹掾史領會上峰意思也很快,緊著斷喝一聲:“拿下了!”
旁邊兒那些被陳祎借走的郡兵,剛才差點兒被是家“惡奴”當搶劫官員財產的盜賊給宰了,正跟這兒膽戰心驚呢,聽得號令,有那警醒的,趕緊猛撲過去,就把魏諷按倒在地。鄭渾又把眼神一掃——不光這一個哪,還有——隨即又有兵卒把任覽也給撲翻了。
陳祎聲音發顫,哆哆嗦嗦地叫道:“魏子京無……無罪,大尹何得構陷?吾當上表彈劾……”鄭渾朝他一撇嘴:“司直乃先思辯辭為是。”你趕緊想好自己該怎么上表自辯、謝罪吧,還彈劾?彈劾誰?我還是是勛?你有那個機會嗎?
其實鄭渾心里最恨的人不是魏諷,而是陳祎,只是對方雖然低自己這么幾級,終究互不統屬,又身處監查系統,自己不好直接入他的罪,更無法命士卒將其當場拿下。因此只是隨便拱一拱手:“日將暮矣,司直慎行。”趕緊滾蛋吧你,不送!
他也就能夠利用自己的職權,收拾魏諷和任覽,因為那倆小子沒有后臺,對于同來的劉偉和張泉,便只能視如不見啦——再說劉、張二人貌似也沒怎么張過嘴,說過話,不象魏諷、任覽,直接跟自己的宴會上鬧事,攻訐是勛,當即安上“構陷大臣”的重罪,要把他們押入大牢,等待審理。
魏諷還梗著脖子大叫:“此皆諷之罪也,任初度并不與此事!”鄭渾冷冷一笑:“審過方知。”劉偉、張泉趕緊過來,朝鄭渾和是勛打拱作揖,請求寬放二友。鄭渾也沒給他們好臉色看,只是一甩袖子:“卿等少年,交友須慎,一旦誤結匪類,獨不怕累及尊親乎?”你們想把自己跟自家父兄也一起栽進去嗎?竟然還有余暇為旁人擔憂?還是先顧好你們自己吧!
這一套雷厲風行,瞧得是勛都有些目眩神搖,心說:鄭文公果辣手老吏也!他明白鄭渾的用意,那就是竭力地撇清自己,并且以此來向是勛謝罪。今天這宴會是鄭渾擺下的,所有客人,不管如陳祎一般是上趕著湊過來的,還是魏諷等人般跟著朋友過來的,理論上都得經過鄭渾點頭,也就是說,鄭渾必須為陪客的行為負責。陪客得罪了貴客,主人難辭其疚,要不趕緊表態,萬一是勛以為他鄭文公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那可怎么得了啊!
陳祎灰溜溜地滾蛋了,魏諷、任覽也被押將下去,劉偉、張泉沒臉再留,匆匆辭別,隨即鄭渾瞬間就變了一副面孔,朝是勛深深一揖,諂笑道:“此皆渾之誤也,幾使小人奸計得售,有傷是公令名。即請歸宴,渾當進酒賠罪。”其屬吏、士紳等也皆圍過來鞠躬如也,懇請是勛消氣——咱們還是繼續回去喝酒吧,別為了這些混蛋壞了您的心情,更重要的是,別為了這些混蛋壞了咱的感情。
然而是勛卻杵在當地,半晌一動不動。鄭渾正感有些下不來臺,想要轉過頭去懇請關靖或者周不疑幫忙轉圜,卻見是勛突然伸手過來,輕輕扯了扯他的袖子,低聲道:“文公,且借步說話。”鄭渾這才直起腰來,吩咐眾人:“即可返宴,溫酒以待是公。”然后跟著是勛,幾步離開人群,到一旁說悄悄話去了。
那么是勛要跟鄭渾說什么悄悄話呢?他說:“今日之事,文公以為,其指在勛乎?只恐項莊舞劍,意乃不在劍也。”
鄭渾聞言,腦筋一轉,便即明了,不禁微微一個哆嗦,就覺得背后全都是冷汗,夜風掠過,遍身寒意透入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