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是啥時候出去的,是勛都沒有注意到,因為他腦海中早就被是復那幾句話給填滿啦。
首先是復反詰其父:“若非姻戚之親,阿爹得有今日否?”這話還真不好駁他。是勛此前一直自詡,自家是靠著別人所不具備的特異秉賦,趁時而起,才終于做到這曹魏數一數二重臣的地位的,才能為一時之經首、文魁。什么特異秉賦呢?一是預先知道了歷史發展的大方向,也通過史書了解了很多重要人物的秉性和暫時不為人所知的性格某一側面,乃可縱橫捭闔、折沖樽俎,幾乎成為前無古人的縱橫名家。
如果沒有這些前提,就以他自身的能力、眼光,真能在亂世當中挑中曹操依靠嗎?真能夠連番出使,每每逞口舌之利而得成功嗎?
其二是他有后世一千八百年的史學和文學底子,雖說穿來此世不過一鄉下少年,但天然起點就比這年月絕大多數同齡的士人要高。只要不懈努力,刻苦攻讀再加反復練習,想成為一世文學之魁,其實并非不可能的事情。若再加上抄襲得分,想不拿第一名都不可能啊。
其三也是因為有了后世的知識,乃可普及造紙術、“發明”印刷術,到處蓋建作坊,殖產興業;亦能條分縷析,完善朝廷的組織結構,甚至開創科舉,培養和選拔人才——若非如此,恐怕一輩子也就是當“行人”搞外交的命。而隨著中原粗定,這年月中國又很少與外國對等接觸,外交家的作用將會日益下降。最終必然投閑置散。甚至以寓公而終老啦。
然而如今兒子卻一語點醒了是勛。自己終究還戴著曹氏姻親的帽子哪,本以為此帽但可使自己少遭曹操之忌而已,至此才恍然察覺,那也是上升途中不可或缺的一大助力。固然曹操“唯才是舉”,但在這年月是不可能不依賴家族、親眷輔弼的,他之重用諸曹、夏侯便為明證。倘若自己跟曹家根本毫無關系,今天能夠爬到太尉的寶座上來嗎?
比自己地位高的有荀氏叔侄,可是先不說荀彧相助曹操起于微末。那荀氏亦乃潁川大族,跟自己所在的是家不可同日而語啊。荀氏是靠了家聲而加分,自己則是靠了姻戚關系而加分……倘若沒有這些前提因素,自己如今又會是什么地位呢?
想想當年初投曹營的時候,都有哪些同僚哪?陳宮已叛,荀彧、戲賢、郭嘉、任峻、李乾等已死,皆可不論。諸曹、夏侯亦靠親眷關系而得上位;毛玠已被罷免,投閑置散了,呂虔不過徐州刺史,樂進、于禁位止雜號將軍而已……
自己撐死也就得以逃過毛孝先的命運。再混得比呂子恪好一點兒罷了,真能身踞如此高位嗎?真如同后世所說。男人娶個好老婆,就可以少奮斗十年啊……那么如今兒子想讓自己的起點也高上那么一丁點兒,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為什么要攔著不讓他尚公主啊?
曾經考慮過爭嗣風波正烈,如為天家姻戚反易召禍,恐怕那傻兒子會不慎失足。可是現在換個角度來考慮問題,原本歷史上夏侯楙不是一直活得好好的嗎?自己怎么就光想到房遺愛、柴令武了,想不到杜預、柴紹,也想不到王敦和桓溫呢?要論駙馬而遇難者,其實論比例未必就大過普通官僚而遇難者啊。
況且,若不趁著自己春秋正盛之際,先給兒子與天家牽牽線,真等到閉眼咽氣了,那傻兒子無依無靠——反正是氏家族是無可倚靠的,而曹淼又非其生母,那支曹氏跟天家隔得又遠——不是更容易出事兒嗎?
唉,自己還真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啊……不,是自己過于謹慎,結果鉆了牛角尖兒了。
再想想是復所轉述的曹彰密語——看起來果然與原本的歷史相同,曹子文比較偏向自己的弟弟曹子建,卻不怎么喜歡兄長曹子桓,他大概也察覺到了同胞三兄弟當中,自己得以立為太子的可能性比較低,那么退而求其次,希望比較談得來的曹植可以上位。此亦人之常情也。
問題這常情竟然被透露給了自家的傻兒子——雖說可能是曹彰喝多了,酒后失言——聯想到兒子多次參與曹彰的獵、宴,每次總能帶回來一些非同尋常的消息,曹彰怎么就那么信賴他呢?兒子是不是對自己隱瞞了些什么?
而最關鍵的問題是,能得一人寄托腹心,要么曹彰實在眼瞎,要么……
越想越不安穩,翌日返回城中,便召關靖來見,問他:“士起如何看吾兒耶?可能保全家業否?”
關靖微微一笑,說:“尚在襁褓之中,主公何慮之深也。”
是勛說我不跟你開玩笑,我問的當然不是才剛降生的是郯,而是大兒子是復。于是關靖正色答道:“錐處囊中,乃可脫也,今公子但處主公羽翼之下,與小兒輩往來,安可料耶?主公能得微時即識孔明、元直、士載、仲容,然人每常見之著而不見纖微,因此不識己子,無怪也。”
我不知道你怎么眼睛那么毒,想那諸葛亮、周不疑、鄧艾、石褒等都當少年時,其才不著,你就能一眼瞧出他們必成大器,趕緊收于門下——諸葛亮的成就那不用說啦,周不疑天性聰明,至于鄧艾、石苞,我接觸過后也覺得你眼光不錯——可是你瞧兒子就未必準。今天竟然還問我,是復“可能保全家業否”,真是能見遠而不能見近,能見泰山而不辨纖微者也。
是勛一皺眉頭:“士起似有所寓。”
關靖說:“人之成功,固因其才學、德行,亦因大勢、天意也,比二十載前,吾亦不敢言今上能得天下矣……”是勛心說無妨。我敢言——“至于公子。或可光大是氏。或可族滅是氏,豈誰知之?”你要是問我是復水平如何,我或許能夠評價一二,你問我將來他能不能保全家業……那誰知道啊。
“設無曹氏興,即袁尚、劉琦,或亦足踞州郡而不亡也。”
是勛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是“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生在此山中”啊。嗯。得找機會好好考較考較兒子了……
正在琢磨該怎么考較是復,同時是復既然已冠,不管是不是真有能力,也該撒手讓他自主闖蕩,去好好歷練歷練啦——趁著老子還在,只要簍子捅得不太大,尚能設法彌補。結果沒過兩個月,這機會便天然來到。
首先是南方傳來兩則消息:其一,文聘、黃忠、陸議等已然攻破蒼梧、合浦二郡,蒼梧太守吳巨城陷自殺。合浦太守士壹棄城逃亡。此時郁林太守為士燮所表經學家劉熙劉成國,亦乃舉郡而降。
陸議小年輕膽如卵大。竟然輕身前往交趾去見士燮,勸其歸順朝廷。士燮本來已經動心了,偏偏劉備在這個當口派來了援兵——以吳懿為主將、陳到為副將,黃權為參謀,率益州郡蠻兵八千,沿溫水直下郁林。士燮當即改了主意,陳兵臨塵,與蜀軍南北呼應。
第二個消息,是東海水師果然遭逢暴風雨,船只折損甚眾,被迫退回了出發地閩州東治——問題主帥魏延和他的坐船沒有回來,真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是勛為此大感哀慟——魏文昇也是他拔之于畎畝之間的,雖非門生,亦乃故吏,又得老友太史子義的真傳,這海上風急浪大,估計是回不來啦。是勛暗中禱告,你若真是原本歷史上的魏文長,那真是我害了你啊,原本壽可五十許,如今才三十出頭就掛了……你若不是歷史上的魏文長呢?壯年即歿,亦足可嘆息也。
曹操當即下詔,加魏延伏波將軍號,追贈督亢亭侯,還謚了他一個“翼”字。
隨即北方也傳來了警訊:遼東太守董蒙上奏,高句麗大舉來侵,團團圍住了西安平城。
曹操召聚重臣商議,劉曄一語道破:“此必柳毅所唆使也!”
柳毅柳子剛是在建安九年奉公孫度之命,渡海收取樂浪郡的,隨即便被任命為樂浪郡守。翌年是勛伐滅公孫,公孫康兄弟北遁——有說逃入了高句麗,有說逃亡鮮卑,就此再無消息——隨即陳兵浿陽,柳毅倒戈來降。一晃眼將近十年過去了,柳子剛始終鎮守著朝鮮之地,其勢亦如割據諸侯一般。
這一為是勛當日向他承諾,你只要肯歸附朝廷,便允許你長守樂浪;二來那地方實在偏遠,就算朝廷想派人去接替柳毅都未必誰肯去,再說無根基之人,要如何跟地頭蛇柳子剛相爭啊?若然引發叛亂,反為不美。所以從漢朝一直到魏朝,始終著意籠絡、羈縻柳毅,是勛還利用自己在幽、平二州的強大影響力不時周濟之。
對于樂浪這種偏遠地區,漢代往往派遣一守,便即長期不換了,一直等到你主動辭職甚至死于任所,才會委派接任者。因為地方貧瘠、路途遙遠,朝廷也不期望得其貢賦,能夠隔三岔五地向上司幽州刺史報一聲平安,我們還在大漢朝治下,那就足夠啦——基本上屬于放養狀態。所以歷任樂浪太守,就沒有一個跟柳毅一般能夠得到中央政府的支持和接濟的。
是勛之所以資助柳毅,是鼓動他北制高句麗、東服濊貊而南定三韓,就算不能統一朝鮮半島,也爭取把疆界擴展到漢武帝時代朝鮮四郡的規模。柳子剛倒是不負所望,經過長期征伐,真的把邊界線南推到后世的漢江流域了,東方濊貊諸部也大多降順,被迫向魏朝貢獻方物。
所以最近就有人提出來了,說柳毅勢力太大,恐怕將來難制,既然疆域擴大了,不如咱們拆分樂浪郡吧,把柳毅新得的領土多劃一個蒼海郡或者帶方郡出來。柳毅的后臺老板是勛當即站出來表示反對:“不可也。”(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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