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正也注意到了曹魏雍州防御體系上的小小漏洞,但他跟龐統的認識不同,覺得這種小漏洞不值得揪——“子午道狹,若出奇兵,不可過萬,且必以卒贏糧也。∈↗,若夏侯楙棄守長安,或有勝算,然楙雖無能,長安重地,安敢遽走?且張德容,魏之良吏也,必斂軍而守。待張郃、徐晃來,出軍必覆。主力雖可自褒斜、儻駱出,而聞偏師覆,士氣必沮,賊復大舉來應,恐難立足。軍敗而賊踵之,乃恐漢中亦不可守也!”
結論是:“此懸危之計,請陛下勿聽!”
“子午谷戰略”本來就是冒險之舉,既然是冒險,當然反面理由很好找,而且貌似更加充分。法正這么一分析,劉備也覺得有點兒不靠譜了……我可以賭博,但要是贏面實在太小,賭之何益啊?
所以第二天朝堂上繼續爭吵,劉備也照樣舉棋不定。龐統多次向劉備暗示,我昨晚跟您獻的計,您究竟拿定主意了沒有啊?即便不能在眾人面前宣布,您也給我透點兒風啊——然而劉備陰沉著臉,只當沒有聽懂龐士元所言。
當天下午,在城外練兵的關羽、張飛趕回了成都,劉備把他們召入內廷,告之朝臣所言,并且也略略透露了一點兒龐統的計謀,以征詢二將的意見。二將都傾向于以攻代守——僅僅防守,被人逼著打,實在太憋屈啦——可是對于兵出子午谷,關云長連連搖頭,說不可。張益德倒是雙眼一亮:“此計或可行也!”
結果二將當即就在劉備面前爭論起來。各執己見。誰都說服不了誰。劉備只好說你們才剛返都,風塵勞頓,還是先下去好好休息,仔細考慮一下,明天再參與朝會討論吧。
關、張才退,龐統又來了,詢問劉備的決定。劉玄德面無表情地回答道:“朕以此計懸危,恐不可行也。”龐士元一挑眉毛:“得非法孝直說陛下耶?”
劉備心說你們倆要不要這么相愛相殺啊。看對方都一個底兒掉,偏偏又不肯和睦相處……一個我的左膀,一個我的右臂,但凡誰肯退讓一步,我必然壓著另一位不趁勝追擊啊,一起戮力王室,則曹操何可懼也?
龐統跟隨劉備還在法正歸附之前,多年君臣,深知劉備的秉性——哪怕你面無表情,我也能瞧得出來你正在想啥!當即正色道:“陛下以為。臣出此謀,專為撓孝直耶?臣固與孝直不睦。然不敢以私而害公也。漢中實不可守。若陛下欲茍且,即可請臣于魏,如張魯、孫權,皆可保其首級。若陛下不肯與曹操共戴此天,又何懼用奇?”
劉備回答道:“朕寧死,必不肯屈從漢賊也!然兵出子午,懸危之計,勝算渺茫,士元其為朕熟思之。”
兩人原本當面對坐,龐統聽聞此語,當即從枰上起身,“撲通”一聲跪倒在劉備側前方,腰桿挺得筆直,拱手道:“孫子云:‘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今國家危殆,若不敢死,何得言存?臣請為陛下率一偏師出子午以向長安,便即身死,必為陛下牽制賊軍二十日也!”
劉備趕緊下榻,伸手攙扶,說士元你又何必如此賭氣呢?你是國家重臣,三公之尊,怎么可以去冒這種險?
劉備往起扯,龐統卻往后縮,同時催促道:“雖賊疏忽子午道,以路招守之,然若夏侯惇尚在長安,臣必不敢行此險計也。今夏侯惇因病返洛,正天以此機以資陛下也!機不可失,失不再來——設使夏侯病愈,或曹操另遣督將至長安,則關中有若金湯,無隙可乘也,豈不懊悔?請陛下定計!”
隨即一梗脖子:“臣陷險地,則陛下或可得安;若使臣安居成都,以觀大廈傾覆,又何異于死?且重辱臣也!今陛下聽臣,臣當為陛下鞠躬盡瘁,以破此局,安漢社稷;陛下不聽臣,臣有死而已,豈忍見漢之宗社為逆賊所壞乎?!”
劉備皺著眉頭,問若不出此險計,難道就真沒有別的辦法了嗎?龐統回答道:“若孝直能守漢中,必不是臣往攻之策也,唯不識所攻何向……”法正也是贊同以守代攻的,只是他找不到合適的進攻方向而已,由此可見,固守漢中,以退曹兵,他也并沒有太大的把握——“今日之勢,如昔高皇帝在滎陽、成皋之間也,即天子亦性命頃刻,臣又何慮己身乎?乃請陛下為高皇帝,臣請為紀信也!”
想當年劉邦固守滎陽,以拒項羽,兵疲糧盡,眼瞧著城就要破了,于是將領紀信站出來,假冒劉邦出城投降,使劉邦得以安然撤離。項羽知道自己中計后,怒不可遏,就活活地把紀信給燒死了。所以龐統說了,如今形勢危如累卵,我愿意獻出自己的生命,為陛下您兵出南山,擾敵雍州創造機會,總好過將來陪著你一起戰敗而死。
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不由得劉備不動容,一向喜怒不形于色之輩,竟然連眼圈兒都略略泛紅了。于是終于首肯了龐統之謀,派龐統率趙云、廖淳、傅肜等將,率領精兵七千,偷出子午谷;同時關羽、吳班等出褒斜道,張飛、馮習等出儻駱道,吳懿、鄧芝等出散關故道,馬超突出武都,共擾曹魏在雍、涼二州的部署。劉備本人也從成都移駕漢中,隨時準備接應。
且說蜀漢精兵,多在漢中,因而龐統首先從成都北上,向漢中太守、北部督李嚴討取兵馬。李正方得了法正的密信,還想阻撓,卻不料龐士元一使眼色,趙云撲上前去,跟逮小雞似的就把李嚴給揪離了地面,隨即奪其兵符。就此龐統得以在漢中點集七千精銳,先乘船沿沔水而上,抵達石泉。
石泉正當子午谷南口,本為小鎮,隸屬東面的西城縣所轄,劉備攻取漢中后從巴郡遷徙氐人充實之,新建為縣。龐統率軍在石泉城內歇息三日,做好了一應準備,然后便一往無前地沖進了子午谷。
龐士元害怕夜長夢多,再被法正阻撓自己的計劃,故此行動非常迅捷。他這里都已經進入子午谷了,那邊關羽、張飛才剛抵達漢中郡治南鄭。法正跑去向關羽哭訴,關羽懶得理他,再找張飛,張益德素來禮敬士大夫,于是好言撫慰,并且聯名上奏,彈劾龐統——劉備在成都得報,置之不發。
再說龐統、趙云等將花費了整整十一天的時間,終于走出了崎嶇狹窄的子午谷,當即便向路招在谷口所設的十七屯發起猛攻。路招所部不過五千余人,戰斗力不強,而且路老將軍精力不濟,自從夏侯惇去后,往往三日才一巡營,軍紀亦逐漸廢弛。當然最重要的是,他根本就料想不到蜀軍敢出子午谷來攻,這邊才剛得著哨探稟報,鎧甲還沒有穿戴齊全呢,蜀軍就已經連破三屯,沖到他大營前面來了。
路招提槍上陣,指揮部屬迎戰,有個小校扯著他的馬籠頭:“將軍,需先急報長安!”路招這才反應過來——可是敵人已經到了面前,他也沒空寫信啦,便即摘下將印,付此小校:“汝可執吾印信前往長安,以報主婿。”
戰斗從午后申初一直殺至黃昏時分,擱后世也就不到兩個小時,路招大敗,所部折損不下千余,余皆奔散,其本人亦在最后的拼死反擊中,被趙子龍一槊捅下馬來,復一槊結果了性命。戰勝之后,龐統也不打掃戰場,也不稍作停留,光搜得了路招的首級,便持之直奔鄠縣而來。縣內本無多少守軍——全都跟著路招在谷口扎營呢——此際夜幕低垂,黑漆漆的也瞧不清有多少敵兵,只見火把映照下,高挑起了路將軍的首級……城內就此人心渙散,蜀將傅肜乃執械先登,鄠縣頃刻易主。
再說那小校帶著路招的印信,快馬趕往長安,終于在入夜之后抵達南門外——大致就在蜀軍攻打鄠縣的同時。可是南門已經落鎖了,不管他怎么呼喊、咆哮,守將就是不放進入——你得有軍令才能臨時給你開城門啊,光舉著枚將軍印信過來,誰敢放入?這不合制度嘛。
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天亮,小校才終于得以進城,于是急報夏侯楙。可是那位夏侯駙馬正摟著新納的側室,酣睡正甜,誰都不敢去打擾他。小校無奈之下,只好換個目標,穿過大半座長安城去稟報雍州刺史張既。張德容得報大驚,匆匆乘車來找夏侯楙,這才終于把對方從榻上給揪下來了。
夏侯楙還穿著衷衣,都沒來得及梳洗,就頭發散亂地被仆役從寢室給叫出來了,睡眼惺忪地就問張既:“使君何故喚吾?”難道是長安城內起了什么變亂不成嗎?張既呈上路招的印信,急匆匆地就說:“賊出子午谷,以襲路將軍營,路將軍不及書信,乃遣小校執印來報。”隨即命人將那小校帶將上來,候帝婿問話。
夏侯楙把玩著路招的印信,連打了兩個哈欠,也不去聽那小校陳述,卻笑著對張既說:“蜀賊‘若魚游釜中,喘息須臾間耳’,安敢遽出漢中?即其來也,路將軍宿將,豈有不及書信,而止以印信報警之理?”隨即朝跪在地上的小校一瞪眼:“此必蜀賊奸細,竊得將印,欲以亂吾耳!”招呼左右,給我拖出去砍了!
張既正要攔,忽聽門外報道:“蜀賊已奪鄠縣,縣令棄守逃入長安,特來謁見將軍請罪!”
夏侯楙這才傻了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