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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魏之際的豪門世族,其實更準確點兒說應該叫“經學世家”,必須具備以下三個要素:
其一,祖無罪徒(曾經被宦官集團搞黨錮入罪的不在此列),且有高官顯宦,而且最好累世二千石以上,始終沒有長時間脫離過朝廷的核心圈子。
其二,以經學教授子弟,最好出過一兩個在學術界赫赫有名的儒宗高人。
其三、宗族繁盛、姻戚為輔,而且利用第一條要素占據了大量土地,成為起碼在一郡內都排得上號的大地主。
以此三項條件來篩選,是家是肯定排不上的,因為是儀始為二千石,到是勛也不過才兩代而已,但是倘若維持著這一上升勢頭不變,到是家第四代(是勛的孫輩)還沒有離開朝堂,就有希望擠進經學世家的行列中去。
夏侯家也排不上,即便從夏侯惇、夏侯淵算起,已經兩代高官了,但大多為武職,少有文吏,更在經學上沒有什么建樹。倘若先按原本的歷史軌跡走,但司馬家并未篡魏,那么夏侯玄之后,夏侯氏或有機會成為世家。
拉回來說,漢若不亡,世家勢力將會穩步成長,最終形成可與君權相抗衡的強大階層,但是漢末大亂導致一系列軍功貴族上位(比如曹氏、夏侯氏),從一定程度上打斷或起碼是延緩了這一進程。直到陳群建九品中正制,進而河內大族司馬氏掌權,司馬“八達”將姻戚關系幾乎輻射到所有規模相若的經學世家,編織成一張巨大的關系網,才使得世家勢力的膨脹驟然加速。永嘉南渡以后,吳、會豪門也加入這一階層,于是皇權算個屁啊。只有世家最大。
所以是勛選擇在曹魏軍功貴族勢力如日中天的時候,伸手扶持庶族,扼阻世家。切入點是很好的——往前幾十年,或者延后幾十年。都不會再有這種機會了。
自從是勛向兒子是復透露了自家的根本政治理念以后,是復就開始搜集和整理世家的資料,至此基本完成,于是呈獻給是勛。是勛接過紙來仔細一瞧,上面總共開列了中原地區的豪門二十一家——至于蜀中、涼州,本來就沒有什么世豪勢力,乃可忽略。
原本漢末第一等世家乃汝南袁氏,不過隨著袁氏割據政權的覆滅。這一家族已然星散,不足為慮了——世家也不是一成不變的,比如說唐初所謂的“五姓七望”,其中隴西李家如今連影兒都還沒有,而在永嘉南渡之前,吳會的謝、沈等族也從來不入中原世族法眼。
曹魏政權下執世族牛耳的本有三家,即潁川荀氏、陳氏,還有弘農楊氏。不過隨著荀彧、荀攸叔侄的先后辭世,隨著楊彪致仕、楊修被貶,荀、楊兩家的地位有所下降。陳氏獨占鰲頭。只可惜陳氏人丁不蕃,能夠拿得出手的也只有一個陳群而已。
在此前的諸王奪嫡斗爭中,以陳群為首并為紐帶。很多世家都聚攏到了曹丕身邊。是復在紙上開列明白,主要包括荀氏和河東裴氏、趙郡李氏、博陵崔氏、滎陽鄭氏、陳郡袁氏和何氏,等等。
荀氏目前的大家長乃是荀彧之兄荀諶,原為袁家謀士,后歸曹操,不久前致了仕。年輕一輩擔任千石以上官員的,有荀彧之子荀惲和荀攸之子荀緝、荀適。不過根據是復的調查,荀諶的堂弟荀棐曾經傾向于鄄城王曹植,跟曹丕并不合拍。
趙郡李氏出自東漢名臣李膺。其家長李定見為工部侍郎。博陵崔氏主要有崔琰、崔林兩支,崔琰已經被掃地出門了。崔林時為御史。陳郡袁氏家長袁渙袁耀卿見為虞部尚書,曹丕這回起用其從弟袁霸、袁敏和兒子袁侃出任河南、弘農兩郡的縣令、長。無疑是在拉攏袁氏,培植親信。還有陳郡何氏,大家長何蘷為新任冀州刺史。
傾向曹丕的還有河東裴氏,主要人物為裴茂及其子裴潛、裴徽,此外,裴茂還有一個兒子裴俊,青年入蜀,如今據說在劉備手底下當官兒……不過河東乃是勛的基本盤之一,裴潛、裴徽也跟他交情不淺,若起爭斗,可能兩不相幫。同理還有滎陽鄭氏,鄭渾鄭文公曾在是勛刺史朔州時任西河郡守,勉強算是故吏。
傾向是家的,有河內司馬氏、太原王氏(王凌為是勛門客出身)、瑯邪王氏(王雄為是紆的妻舅)、范陽盧氏(盧毓見在是勛府中為賓)等。
如此等等,不必備述,總之經過統計,這二十一個最大的經學家族當中,曹丕通過陳群捏住了五成,是勛掌握著兩成,還有三成向背不明。當然啦,一流家族通過姻戚等關系,也輻射向更多的二三流家族——比方說泰山羊氏——但是勛手中也有更多有機會擠進二三流去的寒門可用。
是勛讀完這張表,不禁撇嘴一笑,就問是復:“汝欲與太子為敵乎?”是復趕緊回答:“非也,兒乃欲撓陳長文之途而已。”我干嘛要跟太子過不去?我是怕太子通過陳群,援引更多跟咱們不一條心的世族入仕,進而掌控朝堂。老爹你雖然跟陳長文是所謂的“君子之爭”,但總不能眼瞧著他通過太子往各部門塞進私人去,您卻袖手旁觀,不為所動哪。
——你瞧他安排了多少人?您就想安排一個仲達來著,結果都還給否了。
是勛沉吟良久,突然開口,問了一個貌似八桿子打不著的問題:“汝以為,國家、家國,何者為是?”
是復微微一笑,躬身道:“諸侯立國,士大夫立家,何有異耶?”
在古文當中,其實并沒有完整意義上的“國家”一說,《易經》云:“是以身安而國家可保也。”其實國與家之間應該加上個“頓號”,代表的是兩種不同概念。周代分封諸侯,諸侯的產業就是“國”,諸侯再命士大夫,士大夫的產業就是“家”,要等秦漢以后,分封制度逐漸衰微,國才和家統合為一,產生了“國家”的新概念。
所以是勛問是復,你認為應該是國、家,國在家前呢,還是應該是家、國,家在國前呢?在你心目當中,何者更為重要?是復卻故意混淆概念,搬出古老的說法,意思是國就是家,家就是國,只有小大之分,本沒有輕重之別。
是勛搖搖頭:“若士大夫各愛其家,則國何存?”是復針鋒相對地回答道:“若國不能保安各家,存之何益?”
是勛追問道:“汝能使愛家而國存,存國而家興否?”是復答道:“兒不能也,然阿爹可。”按照你此前跟我透露的理論,只要招攬更多的同盟者,擰成一個整體,使各家都能夠得到足夠的上升空間,那么自然家興而國盛,不會有家、國完全對立的情況出現啦。
是勛莞爾一笑:“汝得之矣。”所謂“破家為國”,終究乃下策之下策,是被逼至絕處而無可奈何做出的抉擇。能夠做此抉擇的雖然是仁人烈士,但自己還真沒有決心走到那一步去——要是能夠坐看家興國盛,除非有自虐傾向,或者一心賣直邀名,誰愿意拋棄其中之一啊。
于是右手食、中兩指在座椅扶手上輕輕敲動,良久才說:“陳長文乃可為相矣。”
按照勛所苦心設計架構而搭建起來的曹魏政府,可以說是漢武帝以來權威最盛、權柄最大的政府,內廷勢力被極大限制,君權就制度上而言,已無法與整個官僚體系相抗衡——當然啦,制度是制度,實際是實際,想用大政府模式壓住曹操,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可是曹操卻首肯了這一制度,關鍵問題就在于,政府權限雖然增加,單獨相權卻反倒大受壓縮。
漢初以丞相、大司馬、御史大夫為三公,曹魏同樣是群相制,卻把數量擴大為六人;更重要的是,舊時三公皆可立府,通過自命的僚屬去掌控政府機關——比方說相府設置丞相司直一職,直接插手本該御史大夫執掌的監察權——而曹魏的六相卻并不具備此種權限,他們所能運用的,全都是正經政府機構官員。再后來政歸內廷,而大將軍等多錄尚書事,實際是以一人或一機構而專斷朝政。曹魏則幾無此弊。
說白了,相權和政府權重了,皇帝就省心;具體各相或各部門權限輕了,各相、各部門之間相互制約,皇帝就放心。
然而諸相之外,卻獨有一個部門、一兩位長官,權力極大,幾可凌駕于相權之上,那就是——吏部和吏部尚書、侍郎。對于絕大多數官僚來說,政令的頒布和實施,國家能否搞得好,都對自己影響不大,吏部如何考核和安排自己,才是至關重要的。一句話,握住了人事權,就等于捏住了官僚系統這條巨蛇的七寸。
因此繼續任由陳群呆在吏部尚書這一重要職位上,實在對是勛太不利啦——尤其曹丕既已被立為太子,陳群的靠山更加穩固——還不如明升其職,暗奪其權,讓陳群去做宰相哪。
只是如此重要的人事變動,曹丕是絕對做不了主的,在曹操西征歸來之前,只能預先做些準備,卻不可能達成具體成果。所以是勛也就是那么隨口一說,具體謀劃,還得他跟是復爺兒倆商量著,慢慢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