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城北依邙山,南臨洛水,呈東西狹、南北寬的不規則的長方形。其城肇建于東漢初年,原名雒陽,其后被董卓一把火燒成了白地,至獻帝東遷時,依舊是:“宮室燒盡,百官披荊棘,依墻壁間。州郡各擁強兵,而委輸不至,群僚饑乏,尚書郎以下自出采稆,或饑死墻壁間……”逮曹操挾獻帝以遷許昌后,才依其舊基,逐漸恢復。
東漢的雒陽城,皇家宮闕分南北兩宮,幾占城內面積之一半,再加上濯龍園等皇家園林,以及百官官署、太倉、武庫等,一般市民的活動空間遂非常有限。而逮曹魏定都于此,雖然仍舊保留了十二門、二十四街的基本格局,卻放棄了南宮,只營北宮,并將原城市中軸線西移,使其正對北宮正門,因其路北陳設銅駝,故名“銅駝街”。銅駝街兩側的北段以營百官官署,南段東西分建太廟和太社,從此成為歷代都城之定制。
此外,曹操還下令在洛陽城西北角、濯龍園北,新建三座互相連通的小城,內建宮室,城上樓觀密布,嚴密設防,稱為“金鏞城”。
故此,曹魏之洛陽城,城內居民和民居數量都要遠遠過東漢雒陽城,東、西兩市亦從城中部移至城南,緊臨通衢大道,以方便商業活動——當然啦,里(居民區)和市(商業區)仍然條塊分明,并且各自封閉,只有白晝才打開大門,使官民得以自由通行。
原本雒陽城的南城正門為平城門,直通南宮,今省南宮,由平城門西側的小苑門接銅駝街,連通北宮,定為正門,改名“宣陽門”。一般庶民百姓不得經宣陽門入城,而必須走其西側的津陽門(雒陽津門)和其東側的平昌門(雒陽平城門),可以直抵東西二市。
這一日午后。便有兩騎馳至津陽門外,馬上騎士幅巾長衫,乃士人裝扮。守軍揮戈攔住,二人匆匆跳下馬來。驗過了“傳”,便即牽馬進城。行不多遠,將至西市,隔著市門,就見人山人海。聚擁一處,不禁疑惑。當先一人乃扯住個過往的城內居民,問他:“今日大集乎?何得如許人耶?”
還是說我鄉巴佬了,這洛陽集市,本來就應該這么熱鬧嗎?
那居民抬眼一瞧,只見此人三十多歲年紀,長須飄拂,穿著雖不華麗,且風塵仆仆,卻頗為整潔而得體。一張嘴雖然不是都內口音,但隱約似東京(譙)腔調,故此不敢拿大,趕緊拱手為禮,回答說:“此皆來觀棄市者也。”
魏承漢律,主要的死刑分為三種,即戮、絞和毒殺(磔、車裂等等并不經常使用),前兩種大多行之于通衢廣道,允許百姓圍觀,以產生威懾效果。而至于威懾。也分三種,一種是戮或絞完就算完事兒,當場斂其尸體,另兩種則是斬后懸高桿或闕下示眾。或者戮(包括斬和腰斬)、絞后陳其尸體于道旁——這就名為“棄市”。
這年月市民的娛樂活動非常稀少,所以圍觀殺人就變成了一種恐怖而變態的視覺饗宴,非止洛陽如此,各城邑都不能免俗。
那士人聽得此言,不禁皺眉,低聲嘀咕道:“真愚氓也。”可是他的同伴卻貌似挺感興趣。湊近來繼續詢問那居民,這究竟是殺誰呢?因何罪名而棄市?
那居民雖然挺八卦,可是也說不明白究竟殺的是誰,只說:“皆官人也。”全都是當官兒的,聽說是前陣子皇帝陛下親征關中,去打逆賊劉備,本來可以趁勝而前,一舉把劉備給滅掉的,偏偏就有某些官員貪墨糧餉,導致軍行不利,陛下被迫回師。所以回來以后就把這些官兒都逮起來啦,全都論了棄市,今天一口氣要殺三十多人!兩位要是也想看呢,咱就一起去,若無興趣,那小人就先告辭啦,再晚點兒怕擠不進人群,那就啥都見不著啦。
居民匆匆辭去,兩名士人不禁對視一眼。最早問話的人愕然道:“吾亦聽聞此事也,然止弘農縣虞度科主簿馬伯庸為其正犯,合當死罪,余者何可論死,而況棄市乎?一日而殺三十余吏,此必非刑也!”
此人頗有忿忿不平之色,他的同伴與其年齡相仿,瞧上去卻顯得老成許多,當下淡淡一笑,回復道:“劉備蹂躪關隴,陛下親征而止能驅逐之,無可繼進漢中,若不殺人立威,何以服眾?”曹操當然要殺幾個人,把責任都栽到那些倒霉蛋兒身上去啦——你瞧,都是這些墨吏害朕軍出不利,不是我打不贏他劉備啊!
隨即便問:“期倬亦欲往觀否?”
表字期倬的士人厭惡地一撇嘴:“吾豈與彼等愚氓相類?”我才沒看殺人的惡趣味哪!“元則且隨我去,尚可趕及夕食也。”
于是二人便牽著馬,繞過西市,邐迤向北而行——他們都是初來洛陽,知道都城內皇親、貴官甚多,倘若不慎沖撞到,只怕還沒能訪到親友,便會莫名其妙地挨上一頓揍,或者遭逢一番折辱,所以還是老實點兒,不騎馬了吧。繞過西市便是太社,太社以北是百郡邸,再北為各級官署,以及某些貴官的府邸。一路打問,一直來至太尉府前,只見門口車馬堵塞,竟然排著長隊。
這些都是前來拜謁太尉是勛的,目的不盡相同,但想巴上是勛的大腿,或者起碼不至于失禮,基本路數也不外乎此。后世有“宰相門子七品官”的說法,似是勛這般身份,自非輕易可見,絕大多數訪客都被門子擋了駕。不過是勛家法甚言,尤其關照門上,不可恃勢妄為,以免失了他儒宗的氣度。所以門子態度還算客氣,一個個接過名刺,略一過眼,便即假笑道:“刺先收下,然太尉國事倥傯,恐不便相見,且候傳喚吧。”
若有那不識趣還想廢話的,或者悄悄塞給門子金銀的,門子卻當即變臉,直接伸手搡人——誰都想見太尉,要是不擺出點兒死人面孔來,那這活計如何還能做得下去?
好不容易,輪到了那兩名遠來的士人——期倬與元則——期倬遞上名刺,門子斜眼一瞥,只見上寫:“愚甥廉昭拜上太尉舅父大人。”這種妄攀親戚的,門子倒也見得多了——從不曾聽聞太尉有一門姓廉的親戚啊——當下復讀機一般照回:“刺先收下,然太尉國事倥傯,恐不便相見,且候傳喚吧。”
廉昭急忙解釋:“吾非妄攀也,家母實姓是也。”
要說“是”這個姓兒實在少見——其實也就是儀和是勛這兩家子——一般人還真冒充不了,故此門子聽了,多少有點兒含糊,便命二人在門洞側面暫候,等我進去回上一聲試試。
于是匆匆捧著名刺,入府稟報。他當然不敢去問是勛,卻去尋找大公子是復。此刻是復正在他的別院宴客,與一名白衣士人對座小酌,相談甚歡。門子遞上名刺,是復不禁皺眉:“吾家安有廉姓之親眷耶?”
對面的客人聞言,不禁笑道:“得無廉期倬耶?若非吾在此,恐彼進不得此門也。”隨即點點頭:“確乃親眷。”
是復一挑眉毛:“復不敏,請兄紹介。”
被他稱呼為兄的這名士人,同樣姓是,單名一個詳字,字公審,乃鄭縣令是峻之子,本年二十二歲。是儀四子,也就是是勛的四位族兄弟,長子是著,曾經科舉得中,授官秘書掾,但是天性迂闊,沒做多久就四面碰壁,最終被迫灰溜溜地辭官返鄉,去繼續伺候老爹是儀了。是著娶淳于氏為妻,所生子女大多夭折,眼瞧著長房就要斷絕。
三子是寬,曾經一度巴上了陳長文,得授吏部侍郎之職。可那只是魏國的吏部侍郎,等到魏國變成魏朝,他的資歷就不夠為一部副職啦,被外放做了冀州吏局主事——仍舊在陳群屬下。是寬娶麋竺之妹為妻,所生一子二女,兒子是衡字公權,頗有機會繼承族長的身份。
四子是紆,自仕曹后就一直在屯田系統工作,一直做到陳留、潁川兩郡的典農中郎將,其后兩郡屯所歸并入普通民政系統,于是新設濟陽郡,命之為太守。是紆娶王雄之妹為妻,生三子三女,長子是伉字公直,次子是佾字公享,末子是侃尚幼,無字。
還有一個是峻,見為鄭縣令,但眼瞧著就要更進一步,可能出任某郡太守,他娶了故漢伏皇后的同族之女為妻,生一子即此是詳,字公審。
是勛一貫瞧不起是著,跟是寬也并不怎么對付——否則是寬也不會去投靠陳群了——但與是紆、是峻卻向來交好,兩家子弟時常走動。這回就是是峻派兒子是詳來洛陽拜見是勛,目的當然是為了通過是勛為自己將來謀求一個好郡為守。是復跟是詳挺說得來,于是延至自家,擺酒款待。
且說是復詢問是詳,說咱家有姓廉的親戚嗎,我怎么不知道?是詳就說啦,我有兩個親姑姑,小的那個由令尊說媒,嫁給了陳登陳元龍,這你自然是熟悉的,可是還有大的一個,嫁給了樂安人廉某,估計你就沒啥印象了。
關鍵這大姑出嫁得早,當年令尊從樂浪跑去營陵投親的時候,她就已經出閣啦,從來就沒見過面。其后青州大亂,是氏舉家南遷徐州,跟大姑也就此失聯,一直到前幾年,經過多方查訪,才終于找到她的蹤跡。原來他們家逃難到譙郡去了,目前就住在東都郊外,姑父廉某也已經死了,大姑依小叔而活。
而這個廉昭,就正是大姑的獨子。
說到這里,突然撇嘴一笑:“廉昭原不字期倬也,此亦趣事。”(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