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魏文魁

第三十四章、震主之威

·黯然銷魂者之卷四

秦宓前來游說是勛,口若懸河,滔滔不絕。他先以樂毅舉例,奉命帥師伐齊,一路勢如破竹的時候,啥事兒都沒有,等到剩下莒和即墨二城,一年不克,又正趕上燕昭王去世,燕惠王即位,于是齊人用反間之計,使惠王罷樂毅兵權……

樂毅知道自己一旦還朝,必遭殺身之禍,因此匆匆逃往趙國去了。秦宓就設問啦,樂毅尚可逃趙,倘若都督您也罹此險境,又有何處可逃呢?

是勛聞言,不禁冷笑道:“是所謂‘夫大將在外,讒言在內,微過輒記,大功不計’,是以‘章邯畏口而奔楚,燕將據聊而不下’,卿其此意耶?”

他說的這兩句話,本出《后漢書.馬援傳》——當然啦,這年月還并沒有《后漢書》,但此非后世史家語,而是漢云陽令朱勃奏疏里的話,故此是勛能夠背誦。想當年馬援遠征病卒,因耿舒、梁松等人進了讒言,光武帝收援印綬,并欲禍其妻子,朱勃乃上奏為之辯誣。

朱勃舉了兩個例子,以說明大將遠征在外,極易受到毀謗,比方說章邯因趙高之忌而被迫投降西楚,燕將某害怕為功績所累,攻取聊城后不敢還朝。是勛問了,說您想要說的話,就是朱勃這幾句吧?兜什么大圈子啊。

秦宓搖一搖頭,說:“非也,宓非效朱叔陽,而欲為蒯生耳。都督自非馬伏波可比,然恐終為淮陰也。”

“蒯生”是指蒯徹,曾經勸說韓信背漢自立。他話說得很明白:“故臣以為足下必漢王之不危己,亦誤矣。”——你以為漢王一定不會危害到你,這種想法是錯誤的。“大夫種、范蠡存亡越,霸句踐。立功成名而身死亡,野獸已盡而獵狗烹……且臣聞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蓋天下者不賞……今足下戴震主之威。挾不賞之功,歸楚。楚人不信,歸漢,漢人震恐,足下欲持是安歸乎?夫勢在人臣之位而有震主之威,名高天下,竊為足下危之。”

是勛心說你倒省事兒,想要直接抄蒯徹說韓信的話。蒯徹當時也舉了幾個例子,一是張耳、陳余。本為契交好友,終因爭權奪勢而反目——證明感情這玩意兒是靠不住的;二是文種、范蠡,功高震主,于是兔死狗烹。

“今大都督荷天下之望,統十萬之眾,位同宰相,進而無賞,兵柄在握,退而難全,其與淮陰(韓信)何其相似也。魏主本因武功而覆漢基。遂有天下,安肯使都督繼其前轍耶?即以為君臣相得,必不疑都督。然彼天壽將盡,嫡孫尚幼,其勢又與彼昔日同,乃慮繼主難御都督,思早夷除,此亦人之常情也。”

老兄你已經功高震主啦,如今曹魏天下,皇帝之下就是你啦,那曹操怎么可能不擔心?就算曹操跟你感情甚篤。顧念前功,他也得考慮自己百年之后。繼嗣者幼弱,很難駕馭得住你啊——

“其蜀不滅。則都督如樂毅在齊,燕將在聊;其蜀若滅,則恐都督將蹈淮陰之后塵矣。”

你要是沒法快速滅亡我蜀漢,那么很可能被讒言陷害,被瞬間剝奪兵權,而倘若快速滅亡我蜀漢呢?說不定就變成韓信第二了。

是勛心說這人倒確實好一張厲口啊,只可惜……你也就撿撿前人比方說蒯徹的余唾而已,玩不出什么新花樣來。因為就目前而論,功高震主,或者因此而被讒身死,或者被迫走上黃袍加身之路,這兩種例子都太少啦。其實我知道的前例比你多得多了,不光光文種、韓信,還有檀道濟、桓溫、劉裕、趙匡胤、岳飛、脫脫、年羹堯……一抓一大把。所以你以為我會如此天真,毫無防備嗎?

忍不住就斜眼一瞥——是峻并未離開,仍在座中,正好也將目光投向是勛,兄弟二人相視而笑。

因為是峻才從洛陽過來,給是勛帶來了一則重要的消息。

且說李嚴早有謀劃,遣人在中原各處散布謠言,說是勛手握重兵,或有不臣之心,想以此來促使曹操臨陣易帥,或者由此以說服是勛放緩攻勢,甚至真的背主自立——他這回派秦宓前來,就是估摸自己的謀略應該已經起到一定效果了,而以是勛之智、之勢,不可能蒙著雙眼只管朝前猛沖,而必已通過某些途徑,察覺到了朝中的暗流涌動。

要說暗流,當然是有的,蜀漢在中原地區間諜無數,又有伊籍這個無間道總體謀劃和策動,于是是勛才入漢中,謠言便即甚囂塵上。然而是勛對此早有預料,他一直就怕功高震主,所以不打算去對蜀漢做最后一擊,這回還是曹操執意點將,才不得不率軍前往。臨行前,他就跟是復、桓范商議,說:“吾此行若不能滅蜀,恐受無能之譏,為主上所疑;若能滅蜀,則功至高而不可賞,主上亦恐難容也——奈何?”

桓范說了:“逆勢而行,雖暫可免,終受其禍;順勢而行,天必祐之。主公何憂耶?若受讒人之譖,或為謠言所系,我與公子在都中,必設謀以攘之,使主公無后顧之憂也。若即滅蜀,恐功高不賞,乃可自稱得病,即將兵柄移之曹子丹,孤身返洛,主上必無疑也。”

是勛用人不疑,既然將桓元則寄托腹心,那就干脆不費腦筋了,把殿后之事一以委之,還告誡是復:“諸事皆可與元則商議后行也。”果然等到謠言一起,是復來跟桓范商量,桓范就問啦:“公子欲如何做也?”

是復說我有一計,可使此謠言消弭于無形——估計就是蜀人散布的謠言,可是要耍謠言、動人心嘛,嘿嘿,老子可玩兒得比你們熟啊——“謠言一如奔流,可疏而不可堙也。若強辯之,反固其事……”

對付謠言,是不能靠堵的,強要揪出謠言的源頭,或者分辯說我爹絕無異心。反倒可能越描越黑。對付謠言,只能靠疏導,讓傳謠者的思路混亂。或者把他們的興趣點加以轉移。所以我打算放出另外一則謠言,就說我爹實不通軍事。所以把軍權都交給了曹真,他自己整日在營中置酒高會,召集文學之士吟詩作歌——這也符合大眾對老爹的認知啊。這則謠言一傳出去,必然壓倒那不靠譜的“異心”之說,天子或許會遣人赴軍中查驗,甚至申斥我老爹,但以老爹的品位、權勢,還怕小小的申斥嗎?

桓范聽了是復之語。先是點頭,卻又搖頭,他說了:“此自污之策也,非為無效,然必傷主公之德矣。且天子圣明,未必能眩之以偽也。”你這主意雖好,卻未必能夠瞞得過曹操。

是復一皺雙眉:“然而元則何以教我?”桓范說我把你的策謀略加修改,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即可將大禍消弭于無形矣。

是復聞言大喜。于是依計而行。翌日即使其妻山陽公主入宮,跑到皇后卞氏面前去抹眼淚。卞氏驚問何事——“其是家郎虧待吾兒耶?”公主說倒不是老公對我不好,而是近日鄉野間謠傳。說公爹是勛率師入蜀,或有不臣之心,我老公被謠言給嚇壞啦,打算自閉府門,席藁待罪……我琢磨著,還是來求求娘親,跟父皇面前進言,把公爹召還朝中為好。

卞皇后一板面孔:“此國事也,汝何得置喙?雖然。是宏輔我家姻戚,向以忠耿著稱。必無二心也。人言紛雜,何必理會?”公主說我也是這么勸老公的。但老公卻舉出樂毅、章邯等例子,說大將在外,必受人忌,再有謠言煽動,恐怕是氏亡無日矣。是氏若亡,那女兒我怎么辦哪?娘親你可得給女兒做主啊!

于是通過卞皇后的協助,曹操精神頭一好,便即召見是復,好言撫慰。是復趁機就說了:“三人成虎,孟母投杼。此謠言必蜀人所造,然亦不可輕忽也。陛下圣明,必不為惑,然恐朝臣紛紜,御史聞風而奏,即陛下亦不得不責懲家父也。何如即召家父還,易以他將?”

曹操斥責道:“臨陣易帥,取敗之由,豈可因謠言、讒譖而更變耶?卿以為朕燕惠耶?抑胡亥耶?!”

是復趕緊跪下磕頭,說我絕不敢把陛下您比作亡國的昏君哪。可是為了堵住悠悠眾口,使我爹在前線沒有后顧之憂,希望陛下您可以遣人散布另外一則謠言,如此這般,或許能夠保全我是氏。

曹操聽了是復所言,沉吟良久,說如此一來,就恐怕壞了你爹的名聲。是復趕緊說了:“不忠為其大污也,即置酒高會,小污耳。”曹操又問:“此計亦佳,其卿所自籌者耶?”

是復心說我可不能說是自己琢磨出來的,我一貫裝傻,突然間變聰明了,曹操必然起疑啊,只好暴露桓范:“臣安有此智?此門客桓元則所獻策也。”曹操說不錯啊,你是家還真是藏龍臥虎——“何不薦之使仕?”是復忙道:“元則不欲別道進,正待科舉而仕矣。”

曹操點點頭,說好吧,我會處理此事的,你且下去。

于是說是勛不懂打仗的謠言就這么著傳開了,果然順利轉移了焦點,然而曹操并未因此而下詔責問是勛——他還打算等是勛滅蜀以后,再找借口收拾他哪,現在還不到發動的時候。

正巧是峻回歸洛陽獻俘,是復即將此事前后因果,備悉相告,請是峻帶話給老爹,后方我已經幫您給穩住啦。此番秦宓跑來游說,正好前一刻,是勛、是峻兄弟密談,是峻已經通報給了是勛知道——所以二人才會相視一笑,笑中的含義:此等拙計,安能動我哉?

隨即是勛隨口敷衍秦宓,說你少來離間我君臣,要降便降,若不肯降,那就好好守備成都,待我擊破劉封之后,即往相攻也。秦宓一瞧自己白費了半天口舌,倒是也不沮喪,也不就此落荒而逃,反而對是勛說:“宓有密言,請都督摒退左右。”

是勛心說你還有什么花樣啊,我倒是有點兒好奇呢,于是即命是峻等出帳,獨自與秦宓相對。二人密談良久,等到送走秦宓,是勛當即召集眾將,下令說:“今糧草不繼,雒城難克,且暫退兵。”(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