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小,自來就不記得人,皇上莫怪。”
蔣嫵早已快步過來從乳娘懷中接過“七斤”,安撫的搖著,口中哼著輕柔溫暖的調子。孩子就算不是親生,到底也還是個奶娃娃。
“七斤”許是與蔣嫵有緣,又許是聞得到蔣嫵身上屬于母親特有的溫柔氣息,不多時就止住了哭聲,抽噎著將小臉鉆進蔣嫵懷里,一副委屈極了的模樣。
懷中的孩子勾起她對兒子的思念,蔣嫵眼淚一下子就涌了上來,強作鎮定才沒掉下淚來。
這一幕落在小皇帝眼中,就成了女人家心疼孩子的表現。
“想不到姐姐霸王一樣的人物,在孩子面前也成了這樣兒。”
“讓皇上見笑了。”蔣嫵歉然微笑。
“這有什么好笑的,蘭妃整日里就知道護著個肚子,與姐姐這般模樣倒是極像的。不過,父母之愛子必將為之計深遠,英大哥和姐姐,是否也該好生思考一番翀哥兒的未來?”
小皇帝的話來的突然且莫名,霍大栓與趙氏還未曾反應過來,霍十九與蔣嫵卻都已經緊繃了情緒。不過他們二人都是寵辱不驚的人,想叫人看到的情緒必然是他們希望展現給人看的一面。是以這會兒都是恭敬之中帶著疑惑的模樣。
“皇上說的是。七斤的未來自然是要考量的。只不過孩子還小,到五月才慢周歲呢,要開蒙也要在等個幾年大些個了在說。這會子卻是不用著急的。”
“英大哥此言差矣。”小皇帝負手,搖頭踱步道:“孩子自小生活的環境不同,養出的人兒自然也是不同。這天底下朕想不到第二個比朕的皇宮更適合七斤住著的地方。”
“此言甚是。”霍十九笑容淺淡的道:“天下再沒有別的地兒比宮中更尊貴了,將來皇上有了皇子,自然是要于宮中貴養的。可七斤雖是皇上義子,到底也只是‘干’的,若是臣真的糊涂。只顧著承皇上的恩,卻忘了顧及皇上的名聲。那臣豈不成了混蛋了?”
“英大哥說的哪里話來。朕自小與英大哥親厚,你的兒子不就與朕的兒子是一樣的么。若是明知道宮里頭更好一些,朕卻因顧及旁人怎么說而不讓翀哥兒入宮去,那才是真的混蛋呢。這事兒朕已經打定主意。英大哥就不必在推辭了,沒的顯得生分。”
如此說來,皇帝便是擺明車馬要搶奪七斤入宮了?
霍十九雖早已料想會有這一日,是以早就做了準備。可也不想小皇帝真的會如此。看著面對自己笑的熱情又親近的少年,想起早些年二人一同經歷過的風風雨雨,霍十九只覺得蒼涼心酸。對皇帝的心也涼了許多。
“自然不會生分,皇上與臣的關系,又何以用生分二字來形容?只是七斤還太小,實在不適宜宮中居住。再者說臣的孩子在家里嬌生慣養的慣了。恐貿然入了宮吵鬧了皇上,豈不是不好?倒叫朕內疚起來呢。”
“看來英大哥是質疑要與朕生分啊。你如此百般推辭,倒像是朕要搶走你愛子一般。”小皇帝被拒絕多次。惱怒起來。
霍十九態度依舊恭敬,氣勢卻是強硬許多,就如他歷來教導小皇帝學問以及做人道理時一般認真的道:“皇上厚愛犬子,本不當推辭,只是犬子年幼,尚不滿周歲。著實不適合離開生母身邊。”
小皇帝素來跟著霍十九慣了,當他拿出威嚴。他當真還有些習慣性的低頭,況且此事他本來心里也是發虛,禁不住弱了氣勢,辯解道:“朕又沒說要讓翀哥兒離開生母啊。”
“哦?那皇上的意思,是要讓臣的妻子隨犬子入宮?就是要我們夫妻分離?皇上請臣直言,現在外頭嚼舌的人不少,皇上雖是無心,可若真是按著您所要求的發展下去,沒的落人口實叫人說嘴七斤的身世不明。臣身為男兒,若不能護幼子嬌妻名聲,枉為人一世。皇上雖是好意,但恕臣不敢從命。”
一句話,堵的小皇帝不知如何辯駁。明明來時已經想好各種應對辦法,可霍十九當真有心拿道理來分辨,小皇帝也是說不出話來的。
眼見氣氛緊繃,蔣嫵怕擔心小皇帝情急之下與霍十九吵起來,畢竟這會子并不適合與小皇帝撕破面皮,就打圓場道:“皇上別在意,七斤還小,當真不合適入宮居住。皇上若是想念七斤,妾身可以常常帶著孩子入宮去,也可以探望蘭妃娘娘,陪著娘娘閑談解悶兒。”
小皇帝頭上青筋暴起,怒火翻騰,儼然已要抑制不住情緒,容長臉陰沉著,冷笑道:“這天下人都寧肯踩朕的頭也就罷了,到了英大哥這里,朕說一句話也與放了個屁一樣,感情朕的話,就不是圣旨!”
霍十九心下一凜,猶如冰天雪地中被人兜頭澆下冰水一般,自腳心一直冷到頭頂,最后冷進心里。端正跪下道:“臣不敢。皇上當真嚴重了。皇上先前如往常那般稱呼臣一聲大哥,臣才敢與皇上敘兄弟之情,才敢與皇上分析利弊。皇上若是只論君臣,就算要臣立即死在此處,臣也不敢不從。臣,可以領旨,但是臣也不敢欺君,臣知道皇上在想什么。臣也甘愿為皇上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只是臣心中,對皇上此舉,著實失望之極。您還是臣眼看著長大的贊哥兒嗎?”
最后一句話,已落入喉嚨。
大燕朝國姓陳。小皇帝單字“贊”,先皇在時,第一次引薦霍十九與他見面。對小皇帝的稱呼就是“贊哥兒。”
厚重的感情猶如一張網,將小皇帝籠罩其中,想起當年二人風風雨雨中的經歷,吃了多少苦,隱忍多少罪才能走到今日。想起霍十九為他犧牲的一切,小皇帝心虛越加嚴重,竟覺得自己真是對不起霍十九。
霍十九如此。蔣嫵與霍大栓夫婦都一同跪下,乳娘也抱著“七斤”跪在一旁。
景同端詳小皇帝神色。又看了看霍十九,清秀面龐上浮起一個笑容:“錦寧侯,您真是言重了。皇上自來沒有變,即便有變化。那也是越變越好,越來越是個沉穩的君王了。咱家反倒瞧著錦寧侯,今日過于激動了些。您可不要叫皇上為難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天下都是皇上的,天下人也都是皇上的,皇上不過是叫義子入宮住著,也是對您錦寧侯府的提拔,怎么就成了?咱家反倒羨慕錦寧侯。能有如此爭氣的小世子呢。”
景同的話,看似是為了開解霍十九,可實際上句句都激起小皇帝心中的自信與不平。是啊。他是皇帝,他富有四海,他的話是圣旨,誰人能不聽?講感情?他又不是尋常人家的自在孩子,他與人講情義,誰與他講?
“罷了。英大哥也是一片忠心才會直言不諱,朕不與你計較。”負手走向門外。路過乳娘身邊時候隨意吩咐道:“你,帶著錦寧侯世子跟朕入宮。”
乳娘嚇的一抖,險些將懷中的假世子給扔了。
如果入了宮,被發現世子是錦寧侯掉包了的,恐怕她和全家都沒個好下場了。
但是若是做不好錦寧侯吩咐的事,她全家人一樣沒有活路。
“遵旨。”乳娘爬了起來,抱著“七斤”走在后頭。
小皇帝走到廊下,廊檐上高掛著的八角走馬燈將他的容長臉籠罩在一片陰影中,叫人看不清他的情緒,“朕就破例,允準翀哥兒的乳娘隨同入宮,這樣一來,翀哥兒身邊有了熟悉想人,好歹也不會不習慣了,英大哥也放下心吧。”說著不等霍十九回答,人已經快步下了丹墀。
眼看著小皇帝一行人離開,霍家人才相互攙扶著起身。
霍大栓氣的臉色鐵青,沖著大門方向啐了一口:“呸!什么烏龜王八蛋,就干這種拆散人骨肉的齷齪事!也不怕現世現報,老天打雷收了他!”
“爹,您息怒。”霍十九溫文勸解。
一家人到了里間坐下,見周圍沒有了外人,趙氏才低聲贊嘆道:“虧得阿英料事如神,早就料定了皇上會有此舉,才會早早防范。要不這會兒真正母子分離,還不知那孩子幾時才被允準回府呢。”
蔣嫵笑著頷首,卻是快速打量一眼霍十九。他能早早的做這樣的防備,可見小皇帝有那種念頭的跡象是早就被霍十九發現,且也不是一日兩日了。
轉念一想,霍十九這般沉穩聰明的人,豈能看不出皇帝的變化?他又不是光桿兒一個,沒有家人需要顧及的,他又哪里會完全不理會家人安危?
正因如此,此刻事發,他內心的念想破滅之后,才會越加的難過吧?
霍十九的聲音低沉婉轉,由著安撫人心的力量:“那孩子在宮里過的不會差的。皇上雖然與我藏著一層心眼兒,也有自己的小算盤,但是總歸不會對七斤不利的。”
“那是因為那孩子對他還有用處!是因為他是個沒種的!”霍大栓氣的牙疼,拍著大腿恨恨的道:“真是一樣米養出百樣人來,怎么天下就有了他這樣混賬忘恩負義的白眼狼!你對他那般忠心耿耿,不說有多大的功勞吧,但好歹也是一路輔佐到了今日,一直以來都是忠心耿耿無怨無悔的,怎么今兒個他就記不起你從前的好處了?”
“他是記得的。”霍十九輕嘆,秀麗眼中有著失落和懷念的情緒,最后都被吸入漩渦之中,沉落潭底:“若不記得,今日也不會與我商議,容得我說了那許多話,只是皇上終歸是長大了。”
“多早晚都是教會徒弟餓死師傅,你瞧你兢兢業業的輔佐皇上。如今換來了什么?”趙氏搖頭道:“我看這皇位,他做的好,也全是因為你。換了你說不定做的更好!還不至于這么費心勞力呢!”
“娘,切勿如此。往后這種話再不可說起了。”霍十九被趙氏的話說的心頭砰砰直跳,“這般大逆不道之言,傳了出去咱們全家就都完了。”
趙氏自然知道自己的說法不對,可是想起被抱走的七斤,再想想今日的局面,她就恨得牙根癢癢。恨不能將那忘恩負義的白眼狼拉過來一同好嘴巴扇的他東南西北都分不出。
蔣嫵笑挽著趙氏的手臂,安慰道:“娘別氣了。氣壞了身子多不值得?虧得阿英早就有所防范,咱們也不至于抓心撓肝的。那孩子本是養生堂抱來的,如今入了宮里享受富貴,到底也是無礙。回頭我們在想法子將孩子要了回來,放在身邊,將來給七斤和六斤作伴。”
“你呀。”趙氏點了下蔣嫵的額頭,隨后摟著她的肩頭臉頰貼著臉頰:“阿英前世修來的福分,今生菜有了你這樣好的媳婦兒,有你在,就是哪一日我們老兩口眼睛一閉,也都是心安的。”
“娘說的哪里話?您和爹都還只是中年,起碼還有五六十年好活。怎么就說起閉眼不閉眼的事來。”
霍十九正色道:“娘且放心。兒子既然有能力保皇上六年在英國公的手中安然無恙,輪到該保護自家人時候,兒子也不會放松。”
霍大栓這會子裝了一袋煙。拿著火鐮問霍十九:“要是英國公同時將我們和皇上都抓了呢,你咋辦?”
“他爹,你問這種問題做什么!那老王八還能那么厲害,皇上在宮里也能被他抓了?再說咱倆難道是飯桶不成!不會不被抓啊!”趙氏狠狠瞪了霍大栓一眼,生怕再這個節骨眼兒上在給霍十九增添壓力。
“爹。”霍十九正色道:“雖然自古就說忠孝難兩全,可兒子心里有一桿稱。兒子今生要做俯仰無愧于天地的人。自然不會做虧心違心的事,皇上那里我已然盡力。待到此放事情一了,往后就只管放開手是了,到時候咱們就過得天高任鳥飛的日子。至于說爹說的那種情況,兒子是絕不會棄父母于不顧的。”
霍大栓、趙氏和蔣嫵,聽聞霍十九言語中已萌生去意,心里到底是安慰了許多。
蔣嫵見公婆臉色疲憊,就笑著道:“才剛忙活完六斤降生的事兒,又是這么一件事出來,爹娘也該乏累了。就早些歇著吧。”
霍大栓和趙氏雖然心中煩亂,但畢竟小皇帝帶走的七斤是假的,心里也并沒有那么難過。
蔣嫵和霍十九送二人離開,又囑咐婢女多點幾盞燈將路照的亮一些,看著二老走遠,這才攜手走向后宅瀟藝院。
蔣嫵知道霍十九的心里不好受,畢竟是這么多年一直忠心以待的小皇帝做出這種事來,是讓人難以接受的。她便不多言,也好給霍十九去想開的空間。
霍十九卻先開了口,聲音如常的道:“恐怕皇上也是擔心。”
突然而來的一句,蔣嫵一時間沒有多想,只問道:“擔心什么?”
“如今已是生死存亡之際,英國公對自己自信滿滿,玩了這么久貓戲老鼠的游戲,將我在外頭的罵聲也造的差不離兒了,下一步就是該揭開皇上服用五石散的事,給我個禍國殃民的罪名,將咱們全家拔起了。
“他這么做,自然是穩扎穩打,拿捏了我,皇上就孤立無援。皇上畢竟這么多年來處在壓抑之中,不論是對一個少年人,還是對一個君主來說,這么多年的壓抑也足以給他造成心理上的陰影,危難之際,我的確不會放棄他,可是他卻擔心我為了自身安全置他于不顧,所以他帶走七斤,以確保我不會變節。而且也讓天下人猜測更多,罵的更狠一些。”
“因為罵你的人越多,你才越離著他近是嗎?”
“嗯。”霍十九頷首。
“我真是不明白皇上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我若是他,這會子我就不與你鬧出一丁點兒的不愉快,因為我還要依仗著你的,等你將所以一切辦完了。該做什么在去做。這會兒他可好,英國公沒等怎樣,他先多疑的與你玩起來內訌。你說他腦子是不是進水了。”
“壞丫頭,原來你這么沉得住氣,往后我還要多防你一些,免得你趁著我睡著打我。”霍十九攬過蔣嫵的腰,在她唇邊偷了個香。
“打你還需要趁著你睡著么?”蔣嫵樂于見到他還如往常那般與她玩笑。
霍十九一想,噗嗤笑了:“我多找幾個護衛來也未必管用。”
二人說笑回房后,又說笑片刻就睡下了。
而宮中的小皇帝。正盤膝坐在寢宮外臨窗放置的鋪設明黃色坐褥的羅漢床上,笑吟吟望著一旁乳娘懷中的“七斤”。還不時的伸出手去捏捏小孩的臉蛋。抓抓他的小手。
“他現在能開口說話了吧?”
乳娘半晌方意識到皇帝是在與她說話,連忙氣身恭敬的行禮道:“回皇上,小世子已經能說些簡單的詞了。”
“那會叫爹娘了嗎?”
“會的。”
“是嗎。”小皇帝來了性質,示意乳娘到近前來。一把將“七斤”抱在懷里,逗弄道:“翀哥兒,來叫朕一聲干爹,叫啊……”
小皇帝興致勃勃的逗著“七斤”說話,一旁已經靜靜侍奉許久的景同便適時地拿捏好聲音語氣,笑著道:“皇上,奴才瞧著小世子這段日子張開了一些呢,”
“是嗎,朕瞧著也是長了不少。”
景同笑道:“小孩子吃的好。長得就快,不過長大后,模樣兒可不就慢慢的變了。奴才瞧著小世子的眼睛變了,好像原來是大眼睛,現在眼睛略有些細長了,臉型兒也不一樣了。”
“你這么一說,朕還真覺得翀哥兒長大了一點,不大一樣了。想不到你個狗奴才瞧著別人家孩子倒是挺留心的。”
“奴才注意著一切與皇上您有關的事,只要是對皇上有幫助的。奴才都會去注意的。”
小皇帝拍了拍景同的肩膀:“知道你忠心。”
可話說到這里,小皇帝也未免安靜下來仔細打量懷中的孩子——秀氣的臉型像霍十九,眉毛像蔣嫵,鼻子嘴巴都小小的,大眼睛略微細長。
“你別說,翀哥兒的確是不一樣多了。”小皇帝抬頭看向乳娘,見婦人的臉色都白了。
“你怎么了?”
乳娘早已經嚇的雙腿發軟險些跪下,這件事若是戳穿,莫說霍十九是欺君之罪,霍家人都沒有個好下場,就連她也活不成了,還有她家里的老老小小。
她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千萬不能有絲毫的漏洞,便微笑著恭敬回道:“回皇上,的確是這樣,小孩子吃的好,長得快,基本都是一天一個樣兒呢,在一個,皇上久居宮中,與小世子不常見面,不似奴婢是整日都陪在小世子身邊的,奴婢瞧著小世子,倒是不覺得與從前有什么不一樣。可皇上卻是偶然見到,就自然會瞧出孩子長大了多少。”
“你說的有道理。”小皇帝抱著“七斤”,揮了下袖。景同自然會意的引著乳娘出去。
看著“七斤”,小皇帝神色略有沉重。
今日霍十九說出那些話來,想來已經是十分生他的氣了。
他很害怕。一方面想要做自己想做的事,另一方面,他真的不希望霍十九會離開他。他很難想象,如果霍十九不肯幫助他,將來的他會變成什么樣。朝廷怕要改朝換代,他根本無顏面去見先皇。
“皇上,您想什么呢。”景同為小皇帝遞上一杯溫水。
小皇帝吃了一口,就道:“朕只是迷茫,不知今后該如何。”
景同剛在腦海中勾勒了一遍大約要說的,不等開口,就聽寢殿外有小內侍急急慌慌的道:“皇上不好了!”
“呸!你個猴崽子,這么回話難道不怕拔掉你一層皮嗎!”
“奴才該死。”殿外傳來撲通一聲,想來是那小內侍跪下了,“蘭妃娘娘那兒不大好,請皇上快去瞧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