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什么?!”芝麻李笑著橫了他一眼,不滿地數落,“是覺得我的話不對,還是覺得我不該在你面前駁了老趙的面子?!你小子,明明就是個殺豬的,從哪里學來這么多花花腸子?!老夫既然敞開大門把你迎到這里來,就沒打算把你當成外人!”
“大總管,大總管如此相待,末將,末將,末將感到慚愧!”半分鐘前還一直提防著芝麻李摔杯為號,將自己當場拿下。忽然間卻發現對方其實對自己一點兒惡意都沒有,朱大鵬頓時心中一輕,緊跟著,原本古銅色的面孔紅成了一只熟螃蟹。
芝麻李不知道他心中愧疚,還以為是年青人受了委屈后的自然反應。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兩下,笑著說道:“你也別太在乎老趙說什么,他那個人,向來是咋咋呼呼。你把他的弟兄給打退了好幾次,還弄死了兩個,傷了十七八個,他當然得跟你討個說法。但話說開了,也就過去了。此事從現在起一筆勾銷,今后誰也別再找誰的后賬!”
“啊!打,打退了好幾次?真的?這怎么可能?!”朱大鵬本能地退開半步,嘴巴半晌都合不攏。他原本以為蘇先生等人只是在自己昏迷之后,裝模做樣地咋呼了一番,嚇走了紅巾軍中的不良份子。卻沒想到,雙方之間還真交了手,并且自己麾下的烏合之眾,居然還占了絕對的上風!
“怎么,你居然不知道?”這回,輪到芝麻李發愣了。瞪圓了眼睛朝著朱大鵬看了又看,發現年青人的表現不像在說瞎話,又想了想,笑著搖頭,“看來你真的是什么都不記得了。這樣也好,不知者不怪,老趙那邊也好跟手底下交代了!”
說罷,又將目光轉向趙君用,笑著補充,“行了,既然他根本不記得此事。你再計較下去也沒啥意思!就按我剛才說的,一筆勾銷算了!”
“大總管有令,屬下敢不從命!”趙君用拱了拱手,倒退著走開。目光卻始終盯著朱大鵬的臉,無論如何都不愿相信,這世界上真有如此奇怪的事情。居然能在睡一覺起來之后,把以前發生的所有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凈。
他是個讀書人,子不語怪力亂神,因此對鬼神之說向來不屑一顧。只覺得眼前這位朱八十一年齡雖然小,城府卻深得可怕。如人命關天的事情,居然輕飄飄的一句“什么都記不得了”就推了個一干二凈。加以時rì,誰知此子會長成什么模樣?!非但是自己,恐怕整個徐州軍,都得被他吞噬個骨頭渣子都剩不下!
但芝麻李麾下的其他幾名悍將,如潘癩子、張氏三兄弟,看向朱大鵬的目光,卻都變得有些古怪了起來。一覺之后忘盡前塵,脫胎換骨,這種聽都沒聽說過的事情,卻切切實實發生在了大伙眼前。如果不是彌勒附了體,那又是什么?畢竟眼前這位朱八十一,氣質和談吐,都跟一名殺豬的屠夫差了十萬八千里遠。如果他不親口承認,大伙只會以為他是個知書達理的富貴公子,絕不可能將今rì的他與原來的那個他聯系在一起。
芝麻李李自己,其實對鬼神之說也是將信將疑。但是他對朱大鵬昨夜冒著被自己怪罪的風險,也要衛護鄉鄰周全的舉動,卻十分欣賞。清清嗓子,繼續向后者介紹帳下其他幾名將領,“這是前軍都督毛貴,昨天晚上,就是他率先沖進的城內。這座州衙,也是他帶兵攻破的,將里邊的韃子官兵,被他殺了個屁滾尿流!”
“久仰毛將軍大名!”朱大鵬見是剛才打斷趙君用的那位年青帥哥,心中好感大增,趕緊笑著向對方拱手。
前軍都督毛貴也以平輩姿態還了個禮,然后笑著說道,“什么久仰不久仰的,我一個趕車的腳夫,哪來的什么大名?客氣話就別說了,今后大伙并肩作戰,彼此互相照應便是!”
“那將是我的榮幸!”朱大鵬又拱了下手,非常誠懇地補充。
這又是一句本世紀不常見的話,聽得毛貴臉色微紅,擺擺手,接不上任何茬了。芝麻李見狀,便又拉起朱大鵬,繼續給他介紹了潘癩子、張氏三雄。這幾個人都像蘇先生事先說過的那樣,是沒什么心機的直爽漢子。而朱大鵬本身心機也不多,因此和四人相談甚歡。只是幾句話光景,就已經打成了一片。
介紹完了張氏三雄之后,芝麻李又拉著他走向了屋子里一名身穿道袍的男子。只見此人生得尖嘴猴腮,手骨嶙峋,一雙眉毛也呈正八字型,明明年紀只有三十上下,卻偏偏留起了一把稀稀落落的長胡子,再配上面孔上的數點黑斑,活脫一個游戲中的衰神模樣,還是好長時間都沒找到宿主的那種。
朱大鵬看到此人模樣,心里就覺得一陣陣發寒。本能地就想將眼睛避開,不與對方的目光想接。而芝麻李的聲音,卻從像一把無形的大手,瞬間,就將他整個人推進了冰窟。“這位,估計你以前肯定沒聽說過。他是劉元帥給咱們派過來的大光明使,姓唐諱子豪,徐州城的一切虛實,都是他事先打探清楚的。在這次攻城戰斗中,居功至偉!”
明教!劉福通!光明使!有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頂門,朱大鵬第一時間的想法就是轉身逃走,卻發現自己的雙腿已經僵住了,根本不聽使喚。同時,心中一萬只草泥馬奔騰而過,“該死的老玻璃,賣屁股的老雜種!老子這回徹底被你害死了!還說沒有白蓮教的高級神棍在場,連他娘的大光明使都到了,他級別不高,你還想怎么個高法?!”
還沒等他從震驚中緩過神來,大光明使唐子豪已經笑呵呵地走上前,伸手拉起他的另外一只手,非常客氣地說道:“什么功勞,你別聽大總管瞎說,他是捧我呢!我只是恰巧路過徐州,替他探聽了一下城內的虛實而已。吃吃喝喝帶閑逛,一點風險都沒冒!!”
此人的掌心又濕又冷,接觸起來就像一條冬眠的毒蛇。朱大鵬被惡心得胃腸一陣翻滾,瞬間就忘記了恐懼。迅速將自己的手抽回來,在胸前筆直地豎起,““見,見過大光明使!末將,末將這廂有禮了。””
“不客氣,不客氣!”唐子豪笑著退開半步,仰頭看著朱大鵬的眼睛,臉上的表情好生令人玩味。
朱大鵬被他看得心里發毛,趕緊將頭揚得更高些,避免與此人的目光接觸。同時打起全部精神,準備接受此人的盤問。誰料唐子豪卻只字沒提教義方面的事情。反而又靠近了兩步,再度親熱地拉起他的手,問起了他被彌勒附體前后的細節,“你昨晚都做了哪些事情,才贏得了彌勒尊者的青睞?據我所知,那可是一件非常難得的福分,咱們明教里很多長老,頌了一輩子的大光明經,都沒得到過一次任何尊者的青睞呢!”
“說來也奇怪得很!”朱大鵬如何懂得請神俯身啊!苦笑了幾聲,借助轉身的動作將手抽出來,低下頭,給對方看自己后腦勺上還沒褪去的青疙瘩,“當時官府的人把我堵在墻角,叫嚷著要拿人。我堂中的那幾個,又給隔在遠處,無法上前支援。結果有個姓李的家伙,一鐵尺就敲在了我后腦勺上。然后我自己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一覺睡到了今天正午。”
類似的話,他剛才已經跟趙君用說過一遍,第二次說起來,便流利了許多。除了蘇先生等人無法上前支援是假外,其他全是當時的真實場景,沒做絲毫的添油加醋。
裝神弄鬼這種事情,也向來是無招勝有招。那大光明使唐子豪奉紅巾軍大元帥劉福通的命令,負責聯絡天下英雄共同起事驅逐韃虜,平素裝神弄鬼的事情沒少干。可像朱大鵬這種干得毫無作假痕跡,過后還一推二五六的情形,卻還是第一次看到。好奇之下,不由得將頭湊上去,對著朱大鵬手指的地方仔細觀察。只見碩大的一個血包藏在后腦勺偏下靠近頸窩的位置,顏色已經有點發黑。如果不是年青人平時殺豬為業,身子骨打熬得絕對結實,就這一鐵尺,命都已經去了大半條了,哪還有力氣再跳起來大殺四方?!
想到這兒,他伸出又細又長,向血包摸去。只是輕輕摸了兩下,就令朱大鵬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只恨不得立刻將此人踹翻在地,打他個哭爹喊娘。
那唐子豪卻突然幽幽地嘆了口氣,撤開手指,將頭轉向了在場所有人,大聲宣布:“想必是彌勒尊者看不下去人間疾苦,想借大總管之手滌蕩腥膻。所以才借著朱兄弟被打暈的機會,親自下來走了一趟。此事可遇不可求,小使這里,且為大總管賀!”
說罷,放開已經被惡心得處于暴走邊緣的朱大鵬,手執火焰狀,低聲吟誦:“唯光明永存,滌蕩一切苦難丑惡。唯光明永存,世間再不聞哀哭之聲。明尊,弟子將永頌你之名,將火種灑遍天下,直至靈魂回歸光明神國。光明普遍皆清凈,常樂寂滅無動詛。彼受歡樂無煩惱,若言有苦無是處!無量光,無量壽,無量神國!”
“光明普遍皆清凈,常樂寂滅無動詛。彼受歡樂無煩惱,若言有苦無是處!無量光,無量壽,無量神國!”芝麻李等人聞聽,也少不得要按照明教的禮節,手持火焰,口中默誦經文。
這一下,朱大鵬可是徹底變成了丈二和尚。他原以為大光明使唐子豪即便不能當場戳破自己的身份,至少也要刁難一番,將把柄握在手里,以圖將來。誰料對方只是幾句話,就代表明教,徹底坐實了他曾經被彌勒上身的神跡。今后誰要是想再推翻這個結論,恐怕就得跑一趟明教總壇,請武俠小說中的楊逍、韋一笑同等級人物出面才行了。
想到這兒,他懸在嗓子眼處的心徹底落地。趕緊豎起手掌,跟著大伙一道濫竽充數。待一遍禱告詞念完了,自己也初步融入了芝麻李的核心圈子當中。與毛貴、潘癩子等人你一句我一句,越聊越感覺投機。
芝麻李見狀,少不得要留他一起吃晚飯。朱大鵬卻牢牢急著蘇先生的叮囑,不給對方更多套問自己根底的機會,以免言多必失。
此刻徐州城大亂初定,芝麻李自己的確忙得焦頭爛額。客氣了幾次都沒結果之后,也就順水推舟,準了朱大鵬的告辭請求。
“這是屬下的一點心意,還請大總管笑納!”臨別前,朱大鵬從門外叫進已經急成熱鍋螞蟻的孫三十一,雙手捧起趙孟頫的二羊圖,呈送到芝麻李面前。
“你這是做什么?咱們義軍如果也學那官府作為,當初又何必造反?!”芝麻李立刻豎起眼睛,大聲斥責。臉色的表情,比聽先前呵斥趙君用時,還要難看十分。
“末將不是獻給大總管自己用的!”朱大鵬反應也足夠快,立刻換了另外一套說辭,“這幅畫是在麻哈麻的臥房里發現的,據說到泉州那邊,能換回兩萬貫銅錢。末將不敢私藏,想請大總管派人去賣掉后,給弟兄們購買鎧甲和軍糧。畢竟咱們剛剛在徐州城站穩腳跟,今后需要用錢的地方多著呢,末將能出一份力,就盡量出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