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王謀反已經過去了一年,各地都開始恢復平靜,福建清丈土地之后,江西、廣東、浙江等地開始紛紛響應。
如今朝廷里有句話說的好,“兩王案”后輕了戶部,苦了吏部,這一年,地方官員升選、調動、任免讓姚宜聞忙得腳不沾地。
在衙門里忙也就罷了,回到家中還有一封封信函遞進來,姚宜聞不停地搖頭,崔家那邊守的固若金湯,想要打聽消息的牛鬼蛇神都鉆進了姚家。
姚宜聞覺得說不出的疲憊。
端王謀反,因為歡哥的事他過著膽戰心驚的日子,萬一叛黨中有人知曉此事來龍去脈,他必然會被冠上謀逆的罪名。
沒想到崔奕廷真的做到了一手遮天。
刑部、大理寺在京中捉了不少和端王有牽連的官員,也將他傳去問話,他只是刻板地回了幾句。
端王讓人抓了歡哥,逼著他寫遺詔,他不肯答應,因此歡哥被殺,張氏也差點被燒死。
好在崔奕廷上下打點,刑部、大理寺的人沒有深究。
回到家中,姚宜聞就將自己關入了書房,他這輩子自己跨入了污泥中,所以也不怪如今洗不干凈。
姚宜聞正想著,外面傳來下人稟告聲,“老爺,老太爺不好了。”
姚宜聞眉心頓時一跳,“早晨的時候還好端端的……”他求了太醫院的徐老御醫給父親診治,徐老御醫說父親熬不過今年冬天,秋天的時候父親的病開始好轉又能開口說話,他還以為是上天眷顧,徐老御醫卻說是陰不斂陽的一種敗象。難不成真的被徐老御醫言中。
下人臉色難看,“老太爺今天出去了……”
姚宜聞站起身來,“去哪里了?”
下人抿了抿嘴唇,“去……我們家城外的莊子上。”
是他安置張氏的地方,張氏被抬來姚家時已經燒得不成樣子,他恨不得就將張氏殺死,卻看到張氏的慘狀又下不去手。
這也許就是上天的安排。用一個不死不活的張氏讓他一遍遍想起從前的過錯。想起他如何替端王養育子嗣,如何寵愛那個厭惡他的女人。
張氏茍延殘喘過著生不如死的日子,他何嘗不是這樣。
他不明白。事到如今父親還去莊子上看張氏做什么。
姚宜聞去了姚老太爺屋里。
床上的姚老太爺面色發青,看到姚宜聞立即伸出手來,卻因為激動而說不出話。
姚老太太看向旁邊的管事媽媽,管事媽媽忙帶著下人退了出去。
“到底怎么了?”姚宜聞低聲問道。
姚老太太眼睛中帶著一絲諷刺的神情。“你父親有話要問你。”
姚老太爺重重地喘著粗氣,“歡哥……我問……你……歡哥……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七丫頭……故意……害死了……歡哥……”
姚宜聞靜靜地看著父親。外面有半點的風吹草動,父親就會想到婉寧身上,覺得這一切都是婉寧的安排。
“父親去看張氏就為了這個?”
姚老太爺撐起身子,滿臉惡毒。“你不要替……那不孝女……遮掩……我知道……你以為歡哥是……宜之的子嗣……那都是……那不孝女在外面……散下的謠言……”
姚老太爺枯瘦的手指死死地攥著被子。
姚宜聞豁然明白過來。
原來是因為這個。
聽說姚宜之死了,父親臉上是傷心欲絕的神情,三天不肯進食。還讓遣人去找蔣氏,卻沒想到蔣氏和蔣玉珍一起被端王殺死在了薊縣城里。
父親聽說這個。一口氣沒上來,差點就死過去,他和母親日夜侍奉才將父親救了回來,他還以為父親已經將蔣氏和姚宜之拋在腦后……
“那些話父親相信嗎?信歡哥是五弟所出?”
姚宜聞看著姚老太爺,在姚老太爺臉上看到了一絲扭曲的神情。
“父親是想要報復,所以才將這些都推到婉寧身上,”姚宜聞搖了搖頭,“父親可知道五弟做了什么事?他扶持端王謀反,若不是婉寧,我們姚氏早就成了亂臣賊子被株連九族。”
姚老太爺臉上沒有半點的動容。
姚老太太直直地看著姚老太爺,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他哪里在意這些,他能看到的只有蔣氏和姚宜之,如今我總算是看了明白,跟蔣氏相比,我這輩子就是個笑話。”
姚老太太的眼淚豁然淌下來,佝僂著身子慢慢地走出去。
簾子掀起又放下,屋子里一瞬間安靜下來。
“我已經是……要死……的人……”姚老太爺一把拉住姚宜聞的手,仿佛用盡全身力氣,“你……說句……實話……歡哥……是不是……讓七丫頭害死……宜之沒有謀反……是不是也被七丫頭陷害。”
“你說實情,你跟……我說實情。”
姚宜聞第一次覺得自己很可憐。
他想做個好兒子,卻從來沒被當成一個兒子。
“父親,”姚宜聞站起身將姚老太爺攙扶著躺在床上,“你真的想知曉?”
姚老太爺重重地頜首,“弄不清楚……我……死不瞑目。”
姚宜聞覺得自己的心豁然平靜下來,“那我就告訴父親,免得父親心中難過。”
姚老太爺滿臉的期盼。
姚宜聞慢慢地俯下頭去,輕聲道:“父親可知張家為何將張氏嫁給我?因為那時她已經是個破落戶,懷著端王的孩子無處可去,張家不是要找女婿,而是要找個傻子養育別人的子嗣,父親別以為歡哥是五弟的孩子,歡哥身上沒有父親一滴血,說到底,和父親沒有任何的關系。”
“父親這個祖父,也不過是個笑話,兒子瞞著父親,是怕父親嘗到個中滋味兒心中不快……”
“現在想想,何必如此。”
“父親也該知道,這輩子都做了些什么事。”
“本能安安分分地做個人,卻成了別人的一條狗。”
姚老太爺瞪圓了眼睛,臉上的神情已經扭曲。
望著姚老太爺,姚宜聞想到那天知曉實情時自己的模樣,定然也是這般。
事實在眼前卻還不肯相信。
多么的可笑又多么的可悲。
“我們就是張家的一顆棋子,人在棋盤中,還以為在跟旁人博弈,”姚宜聞輕笑出聲,“父親安心去吧,活著也是受罪,不若死了還旁人個安寧。”
姚宜聞站起身,眼看著姚老太爺喘不過氣來,整個人如同一條離開水的魚,在不停地掙扎,張大了嘴還在不停地訴說。
終于漸漸地沒有了氣力。
看著床上的父親,姚宜聞的眼淚豁然涌出來。
他最終也不是個好兒子。
姚宜聞慢慢地跪下來,握住姚老太爺的手,這只手他再也捂不熱了,就像他的心一樣,所有一切都已離他遠去。
他最終一無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