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二十一年仲秋十月,秋高氣爽,紫禁城之上是碧藍如洗的天,清透的絲絲云彩潔白地掛在天際,染上了初晨如血的朝霞。
天微涼,秋意黃。
紅日升,風颯颯。
披著一件厚實的斗篷,蘇簾下暖轎,換肩輿,一手伏在在自己已經微微顯懷的小腹上,河豚毒在她體內并沒有造成多大的損傷,但是蘇簾還是小心翼翼在行宮里吃了月余的滋補藥,面頰方才紅潤起來,人也富態了一圈,就像當初懷小猴子的似的……
太后在數日前就已經搬去了新宮寧壽宮,今兒是她的千秋壽辰,雖不是整壽,但是喬遷與生辰,雙喜同至,故而今年辦得格外隆重積分,還未到寧壽宮,便已經遠遠看到繡著龍鳳的燈籠高高掛起,大朵大朵的木芙蓉婆娑開得艷麗,紅的紫的粉的,都是顏色最鮮艷的。
秋風萬里芙蓉國,寧壽宮一帶正是如斯。畢竟秋日里的花,菊花不夠貴氣,桂花不夠華麗,這木芙蓉便單挑大梁了。因北方天寒,木芙蓉通常難以過冬,故而都是養在巨大的瓷缸中,成排整齊紛列,一片艷麗華貴,當真喜氣洋洋。
在寧壽門前下了肩輿,剛進了寧壽宮,便正見前面一身銀紅妝花緞子旗服、梳著端重華貴大拉翅的佟皇貴妃扶著太監的手腕,小心翼翼地邁著臺階,那戴著華麗赤金琺瑯護甲的纖纖玉手伏在她的小腹上,大約是看到蘇簾了,不由頓足,又從臺階上退后下來,“蘇妹妹,來得好早。”
蘇簾并不太上前靠近她,只微微福身道:“皇貴妃萬福。”
佟皇貴妃微微頷首示意,徐徐道:“聽說妹妹和六阿哥在行宮里受著沖撞,如今可好些了?”
“承蒙皇貴妃掛念。一切都好。”蘇簾淺笑著,說著客氣的場面話。
寧壽宮月臺上的一對碩大的紫銅薰爐散發的悠長的珈楠香,縷縷不絕,薰的整個前殿都香氣馥郁。臺階下左右兩側。各放置著青花瓷海水龍紋大缸,里頭栽植了金桂,雖以不在開花時節,但蔥蔥郁郁,枝葉交叉,也還清俊。東西兩側抄手游廊外,各擺放著十幾大缸的木芙蓉,一色都是清正的大紅色,朵朵開得碩大艷麗,宛若云霞。
佟皇貴妃順手折了一支木芙蓉。放在鼻下輕輕嗅著,她的目光微微掃過蘇簾略略凸起的小腹,不由笑得莞爾,若春風暖煦:“妹妹是有福氣之人。”
蘇簾忙笑著道:“還是皇貴妃福澤深厚。”
佟皇貴妃抿嘴一笑:“什么福澤不福澤的,我只盼著——”她低頭看著自己平坦的小腹。“只盼著這個孩兒平安降生,像妹妹的六阿哥一樣健康活潑就足夠了!”
蘇簾腳下一軟,忙抓緊小凌子的手背,卻難掩面上的震驚之色:“皇貴妃……可是有喜了?”
佟皇貴妃笑靨如花:“本宮也原以為自己沒這個福分了,沒想到天命眷顧,說來就來了。”
玄燁回宮也才一個多月,佟氏便懷上了……
蘇簾勉強保持著應有的儀態。客氣地道:“可見是皇貴妃命中注定該有此福。”不過佟氏想要個阿哥……怕是不能如愿了,蘇簾記得清楚,歷史上的孝懿仁皇后只有四阿哥這么一個養子罷了。
佟皇貴妃呵呵笑了,不吝夸贊地道:“妹妹的小嘴兒是越來越會說話兒了,怪不得皇上喜歡,我也喜歡呢!!”
蘇簾暗暗撇嘴。算了吧,你要是喜歡我,那就壞事嘍!!不想與她在殿外多做廢話,便笑著請她先入殿,蘇簾則落后半步進了寧壽宮正殿皇極殿。
正殿修繕得極為奢侈。遠觀大氣磅礴,比之玄燁的養心殿怕是都不遑多讓!
寧壽宮建于單層石臺基之上,整體看上去高大挺拔,自是氣勢不凡。
四周以黃綠琉璃磚圍砌透風燈籠矮墻,宮面闊七間,進深三間,單檐歇山式頂,一律采用金黃色的琉璃瓦,晴天艷陽之下,格外金光熠熠,華貴異常。
檐廊柱枋間為鏤空云龍套環,枋下云龍雀替,皆飾渾金,堂皇富麗。入殿中,明間為正堂,室內吊頂鏃花蝙蝠圓壽字天花,方磚墁地團福字紋,上下相合,便是福壽雙全。眼熟的嬤嬤引著佟皇貴妃與蘇簾去西邊次間。
太后面容喜慶,穿著紫紅色壽字紋的旗服端坐在西窗下木炕上,蘇簾跟在佟氏身后盈盈跪下身行禮。
“快起來!都是有身孕的人了,不必這樣拘著禮數!”太后無比和藹地說道。
佟皇貴妃起身笑道:“太后慈愛,只是奴才可不敢失了禮數!”
太后笑呵呵,抬手指著一旁的繡墩,叫佟氏與蘇簾坐下說話,蘇簾穿著花盆底兒鞋本就不舒服,如今能坐下歇歇腳,也是好的。
“你們倒是有緣,竟一塊兒來了!”太后笑語道。
佟皇貴妃端莊微笑,雙手交疊與膝上,恭順地道:“趕巧了就在太后殿前碰見蘇妹妹了。”
太后側臉仔細端量了蘇簾一會兒,道:“看你富態了幾分的樣子,想來那腌臜事兒沒傷著你。”
脖頸上的拿到傷疤已經去了成,再撲上些脂粉,自然是看不到了,蘇簾笑著道:“讓太后擔憂了,奴才一切都好。”
太后點點頭,問道:“怎么沒帶六阿哥來?”
蘇簾淺笑著款款道:“六阿哥受這些驚嚇,故而奴才問過皇上之后,便將他留在行宮里,由嬤嬤們照顧著。”——這是場面話,其實蘇簾在爭得玄燁同意之后,讓阿林把小猴子帶會烏蘇里家暫時照顧著。畢竟行宮里出過那樣的事兒,一時半會兒蘇簾也不放心把他一個人留下,更不敢把他帶進宮里來,畢竟要害她與孩子的人很有可能就是宮里的哪個嬪妃,蘇簾照顧自己就已經很吃力了,生怕分不出心來照顧小猴子周全,故而就想了這么個法子,畢竟娘家是少有的能叫蘇簾絕對放心的地方。
好在太后并未深究,反而轉問起蘇簾的肚子:“有幾個月了?”
蘇簾笑道:“已經五個半月了。”
太后又連連點頭,又對佟貴妃道:“你才剛一個月的身子,正是要緊著的時候,可得小心照顧自己。”
佟皇貴妃連忙道了一聲“是”,面頰亦浮出三分紅意,“這些日子有鈕妹妹和宜妃替奴才打理宮務,奴才方能安心養胎,真得多謝謝她們才是呢。”
太后“嗯”了一聲,“你是知道輕重的,沒有緊抓著宮權不放。”
佟皇貴妃面上略尷尬了三分,她垂首道:“奴才謹記太后教誨。”
太后淡淡道:“身為嬪妃,子嗣才是最打緊的,旁的都是虛的……”說著不由瞥向蘇簾,“你肚子里這個孩子,可有什么打算?”
蘇簾心里暗暗聽得太后的話不對味兒,便笑道:“回太后,奴才還沒想那么多。這一胎雖則七災八難的,但是這孩子格外乖巧,奴才近來又格外嗜辣,所以皇上也覺得這回多半是個小公主呢!”說著,蘇簾急忙禍水東引,笑著道:“佟皇貴妃才是福澤深厚之人,十有該是阿哥吧?”
佟皇貴妃聽了,不由唇角上揚:“妹妹真會說話!其實阿哥公主都無妨!只要皇上喜歡就行了!”
蘇簾暗暗吐舌頭,要是玄燁——他肯定是更喜歡阿哥的!!
大宴傍晚才開始,蘇簾按身份是上不得席的,只是太后格外關照,讓她坐在佟皇貴妃后頭的座位上,不算顯眼,但也是個體面的位置了,因為她旁邊就是明面上與她最交好的德妃烏雅氏。
因玄燁還未來,尚且不算正式開宴,蘇簾尋了個借口,向太后請求去偏殿稍作歇息。
德妃見狀,笑道:“我陪著妹妹一同去吧。”
太后眼底微微滑過不悅,但是看到烏雅氏那憔悴的面盤,便沒再說什么。
烏雅氏的確憔悴了許多,面盤不似從前圓潤,整個下巴都尖了,涂著厚厚的脂粉卻依然難掩疲態和病弱。西偏殿中,剛落了座,她的目光不斷地在蘇簾的肚子上來回逡巡,終于忍不住開口道:“妹妹肚子里這個孩子……”
蘇簾干笑了笑,怎么誰都盯著她肚子了?!次奧,怎么不去盯著佟氏?!
“怕是個公主呢。”蘇簾如是說著。
烏雅氏卻眼底蔓延出縷縷濕潤,“我的小公主……”她急忙拭著眼角,知道這是太后壽宴,是決計不能掉下淚來了,又忙對蘇簾賠罪道:“是我失態了……妹妹真是有福氣的人,如今兒女雙全,便是一個‘好’字了。”
德妃的小公主,二個月前便歿了……
正在德妃哀沉自傷的只是,偏殿內室的簾子被掀開了,鈕貴妃一身華服,踩著三寸高的花盆底兒鞋走了進來。二年未見,這鈕貴妃眉眼張開,愈發神似當初的孝昭皇后了,更肖似的是那雜糅了溫和氣度,實則依骨子里高傲的的儀態,她眉梢上揚,唇角帶著得體的弧度,含著說教的語氣道:“德妃也該知足了,名下都有了兩個阿哥了!”
抱歉發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