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以朋友相稱,在下就不客氣了。思華兄,登州市面繁華,百姓安居樂業,路不拾遺夜不閉戶。走遍大明,從未見到過這等所在。在下頗為好奇,登州治下為何不同于大明別處?思來想去,在下一直沒有一個明確的答案,特請思華兄教我。”
方以智上來就擺出一個平等的姿態,這還算是收斂的。畢竟陳燮有監生的名頭,因為是御賜的,比起貨真價實的秀才,還是有所不如。
陳燮多少有點驚訝的看著這個年輕人,說他虛心求學吧,看看他的表情和指點江山的氣度,似乎又不相符合。想了想,陳燮給了一個讓人方以智有點難受的答案:“這個問題,說起來有點復雜。我就算告訴你,你也未必會明白。這樣吧,你真的想弄明白這個事情,就留在登州,呆上一年半載的,以你的聰明才智,大概能搞清楚。”
本打算跟陳燮好好探討一番的方以智,一頭撞上了棉花堆。準備了一晚上的問題,一個都用不上。陳燮似乎不打算跟他較勁,這讓他想發力都無從談起。
就在方以智有點尷尬的時候,徐孚遠笑著拱手道:“久聞登州鎮陳總兵乃兵法大家,在下喜好兵法,特請教陳總兵,登州營如何練兵,陳總兵學的又是哪家的兵法?”
這個問題,陳燮也覺得很蛋疼。什么叫哪家的兵法?想了想,陳燮還是決定坦誠相待,很認真的對他講:“徐先生,陳某沒有學過兵法,所謂練兵之道,其實一點都不復雜。登州營練兵。說穿了很簡單,糧餉充足,嚴格訓練。賞罰分明。如果非要拿大明別的軍鎮比較,陳某實在不知道該怎么去比較。我這么說。徐先生能明白么?”
徐孚遠也啞火了,對啊,登州營最大的特點就是不用朝廷的銀子,嚴格意義上這是一支私兵。不過徐孚遠很快就想明白了一個事情,大明其他軍鎮,不也都是私兵么?可是,他就是沒法跟陳燮去提這個事情,大明軍事上的弊端。徐孚遠心里很清楚。站在一個讀書人的立場,當著陳燮的面,總不能問人家,為何不把登州營交給文官去指揮吧?
之前的這兩位,說穿了心里對陳燮還是不服氣。覺得自己要是有那么多銀子,也能練出一支能征善戰的軍隊。他們覺得陳燮的登州營有作弊的嫌疑,這點倒是想的沒錯。問題是,就算他們有那么多銀子,真的能練出一支同樣的登州營么?這就是眼高手低的問題了。
方以智緩了一陣之后,再次搶奪了話語權。不等別人開口便道:“思華兄,你以為大明現今的問題,主要是什么?”陳燮看他有點激動的樣子。心里暗暗嘆息。就算是在歷史上留下了名字,桐城方以智也就是那樣了。指望大明的文人能擺脫時代的桎梏,穿透歷史的迷霧去看的更遠,真是不要做夢了。就算是一直沒有開口的夏允彝,在批評東林和復社“無一實策”的時候,心里何嘗想好了實策呢?
陳燮看著方以智,似笑非笑的點點頭,稍稍思索便道:“這個問題,其實你心里已經有了答案。又何必來問我?”方以智被這個回答氣到了,騰的站起道:“在下誠心求教。何以思華兄推三阻四,避而不談?”
陳燮不動聲色的看著他。沉聲道:“方先生,何必激動呢?你心里的想法,不外是當今天子被奸相蒙蔽,大明朝只要君主信賴任用君子,一切問題都可以迎刃而解。治理國家,整頓亂局,真的是僅僅依靠親君子遠小人就能解決一切問題么?正是因為你心里把問題想的太簡單了,所以我才不想跟你就治國的問題進行深入的交流。你我之前認識差距太大,沒法子談到一起去。既然不能談到一起,又何必多費口舌呢?有這個時間斗嘴,不如去想一想,我該怎么做,才能一點一滴的改變大明面臨的困境。高談闊論,誰都能做到,埋頭做事,能有幾人?我這么說,不知道方先生是否么滿意?”
“子曰:……。”方以智還要說,陳燮笑著擺手道:“打住,打住,別跟我說這些。我讀書少,聽不進去。”這真是實話,問題方以智不是這么想的,還以為陳燮是看不上他,不屑跟他爭辯。當即氣的坐在椅子上,低著頭不說話了。
一直沒說上話的孫臨,總算抓住了話頭:“陳大人,在下想留在登州做點事情。剛才您說了,埋頭做事,能有幾人?孫某不才,愿做其一。”
咦?沒想到這四個人里頭,還出了這么一個人物。陳燮來了興致,誠懇的看著孫臨笑道:“孫先生,你覺得你能做什么事情呢?你又想做點什么事情呢?”
孫臨早有腹稿,笑道:“孫某不才,沒有太多的經驗。如蒙不棄,愿為大人麾下書吏。先做點抄寫的小事,積累經驗。也可軍中效力,做一小卒即可。”
陳燮也不跟他客氣,當即點頭:“好,你就從書吏做起吧。平時沒事的時候,也可以去軍中看看,想學什么都可以。只要能靜下心來做事情,在登州呆上一年半載,總會有收獲。”
“謝陳大人提攜。”孫臨拱手致謝,陳燮擺擺手示意不必。最后把眼睛轉向一直沒有開口的夏允彝,微笑著看著這位歷史上敢于批評和自我批評的文壇另類。
夏允彝有一種被看穿的感覺,苦笑著搖搖頭道:“在下沒想到自己能做什么,但是又不甘心空手而回。不如這樣,陳總兵給在下指派一個事情。”
陳燮聽了一陣沉吟不語,在眾人的注視中良久才拿起茶幾上的一份報紙,遞給夏允彝道:“這份《民報》,只在登萊發行,民報的宗旨:為尋常百姓說話。剛才方先生提到了大明的問題,我是這么想的,要弄清楚大明的問題何在,不妨在民間走一走看一看,傾聽普通百姓的聲音。了解他們的需求之后,就不難明白大明的問題癥結所在。”
方以智再次忍不住開口道:“等一下,我等大明士子,食大明俸祿,在野在朝,皆有教化百姓之責。思華兄之言,似乎不重教化而重小民之心所想,與夫子之言相悖。”
陳燮笑道:“方先生,你連百姓心里所想都搞不明白,你還指望百姓聽你的教化不成?當今中原流寇肆虐,你怎么不去教化?單純的教化要是有用,為何建奴屢次犯境?為何巨寇高迎祥、張獻忠等輩振臂一呼,百姓望風景從?你連問題的本質都沒弄明白,就在這里教化陳某,你不覺得這樣做很可笑么?”
“什么本質?”方以智下意識的問了一句,遭到陳燮鄙夷的眼神時,面帶怒色看回去。陳燮嘆息一聲,搖搖頭道:“百姓造反的本質,難道不是沒飯吃么?我覺得,你研究的重點,應該是如何解決百姓吃飯的問題。而不是在我這面前說教。”
盡管陳燮的語言方式,讓在場的幾位讀書人都覺得很別扭,但是仔細掰開揉碎來咀嚼這些話,總會覺得很有道理。這也就是夏允彝和徐孚遠這兩位年齡較大的,一直沒怎么說話的原因。陳燮的話聽著沒啥,實際上隱藏著大量的信息。
“陳總兵,你又是如何解決百姓吃飯問題的呢?”夏允彝忍不住開口問了,這個問題實在是太重要了。陳燮聽了笑道:“我現在跟你說,你未必能接受我的觀點。你還是去民報上班吧,只要你能堅持的下來,就不難明白我是怎么做的。”
不等夏允彝開口回答,方以智已經先道:“方某求一個民報的差事。”陳燮有點意外的看著他道:“鄉試在即,你愿意放棄科舉?”方以智咬咬牙,剁腳道:“方某可以等鄉試之后來上任。”陳燮笑著搖頭道:“你還是安心科舉吧,我這里不適合你。”
夏允彝終于做了決定,站起拱手道:“在下愿意去民報。”徐孚遠也站起道:“在下也去。”
陳燮滿意的笑了笑道:“過幾天陳某又要出海了,各位安心在登州呆著。將來總會有那么一天,你們能接受并理解陳某的做法。就這樣吧,來人,送客。”
一場陳燮和大明文人之間的思想碰撞,表面上并不易看出來。實際上這是一次務虛和務實的碰撞,明朝文人務虛為主,務實極少。這是明朝科舉制度八股取士的必然結果。要知道一個讀書人別說進士了,就算是舉人也很難靠上。這可比高考難的太多太多了。不是說需要多么寬廣的知識面和學問的深度,八股取士其實就是考四書五經。相對來說很公平的考試。
問題是,大明兩百多年,都是通過學習四書五經,單一的八股文選拔官員。時間長了,整個大明都是這些靠著讀四書五經起家的讀書人來做官,又有多少人愿意腳踏實地去務實?
這個問題,真的是制度的問題。這個制度直接導致,整個大明的文官集團,實際上是飄在上面。基層的權利,掌握在縉紳、宗族、胥吏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