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暮一點點降臨,像一張織得密密的網悄無聲息的撒落下來。
紫藤花上的繁花早已落盡,葉翠花茂的盛景似乎只有等來年才能爭睹,空余滿地的枯葉枝椏。
杜天翔看著紫藤前那久立不動的背影,心中一嘆,上前道:“好歹披件衣裳,事情千頭萬緒,總有理得順的時候。身子沒了,便是妙手也難回春。”
欣瑤轉過身,強笑道:“我沒事。”
杜天翔勾起唇角,苦笑道:“我是個太醫,有事沒事我看看臉色就知道了。等小寒回來,看到你這副模樣,豈不是要把我撕了?要忙的事情很多,不在這一時。”
欣瑤抬手撫著眉心,輕輕的吁了口氣,心下一片凄涼。
杜天翔偏過臉,目光深遂而悠遠道:“短短幾日,真真如一生般漫長,風起云涌,物是人非,這日子過得,真他娘的沒勁。”
欣瑤攏在袖子里的手緊握成拳,平靜的臉上看不出一絲波瀾。
她淡淡道:“這殺妻之仇,奪子之恨,我會替小叔叔狠狠的還回去的。那水仙招了沒有?”
“剛剛兵馬寺的人來報,那水仙原是燕紅玉身邊的一等丫鬟,上次因淡月一事,被罰降為二等。這次趁亂行事,原是老慶王妃授的意。旁的再也逼問不出什么來了。”
杜天翔咬牙切齒道:“真真沒想到,一向仁慈的老慶王妃居然親手把孫女送到了閻王那里,這……這……又是怎么說的!”
“慶王府!”
欣瑤目色陰沉一字一句道。
杜天翔微微閉目道:“聽說你把慶王府團團圍住了?萬一那老慶王動起怒來……”
欣瑤冷笑連連,周身似籠著一層寒霜,凜冽道:“這世上有一種動物,叫做變色龍。這種動物會隨著環境的變化而改變周身的皮膚。隱了這些年,藏得這般深,也是時候讓這變色龍現一現原形了!”
杜天翔憂心重重道:“你有幾分把握?”
欣瑤直直的看向杜天翔,緩緩道:“我想我大概已經明白,這條變色龍隱了這些年的真正用意是什么了!”
說罷,她輕拍三聲,無影顯現。
欣瑤從袖里掏出一封手書,遞到無影手里,輕道:“送給指揮使。”
無影沉聲道:“大奶奶可有什么話帶到?”
欣瑤凝神想了想道,搖頭道:“不必了,讓大軍準時出發。”
無影抱拳而出。
須臾,禁衛軍統領風塵仆仆而入,見欣瑤當即抱拳道:“回大奶奶,老慶王爺傳出話來,想請大奶奶過府一敘!”
欣瑤臉上哀色盡收,冷冷道:“隱了這些年,藏得這般深,也是該好好把話與旁人敘一敘。”
杜天翔看著她抿了抿嘴唇,嘆道:“我陪你去吧,慶王府雖稱不上龍潭虎穴,卻也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你要有個什么,我這弱不禁風的身子,可禁不得表哥的拳頭。我這條命,還想留著陪似水如冰的姑娘們樂呵樂呵呢!”
蔣欣瑤回過身,定定的看著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散著幽幽的光芒。
片刻后,已覆上一層水氣,模糊不清。
慶王府深沉的朱色大門緩緩而開,一股血腥之味噴涌而出。
步三臉色大變,回過頭對著秀眉緊蹙的欣瑤低聲道:“大奶奶,注意腳下。”
欣瑤強忍胃里翻騰的不適,正欲說話,卻見眼前伸過一只手,熟悉的聲音響起:“快咽下去!”
欣瑤依言吞下。
三人穿過幽幽暗暗,落葉繽紛的院子,徑直往里。步三按計守在院中,蔣欣瑤與杜天翔則一前一后跨過了高高的門檻。
諾大的廳里,燭火通明。一張大紫檀雕螭案前,端端正正坐著一人。
欣瑤站定,抬眼朝坐上之人看去,只見那人中量身材,體形微胖,圓臉,薄唇,保養的極好,一雙鷹眼透著絲絲寒光,直直的落在欣瑤身上。
蔣欣瑤沒由來的心中一驚,背后滲出冷汗。
杜天翔覺察到欣瑤的異樣,微不可察的走到她身邊,抱拳冷笑道:“慶王爺,別來無恙啊!”
老慶王瞇眼一笑道:“杜太醫,久仰久仰,平日請都請不到的大忙人,這會怎的會有空到我府上來?”
杜天翔翻了個白眼道:“老王爺盛請相邀,晚輩怕慶王爺您老謀深算,又從哪里弄個什么毒,挖個什么坑,讓人防不勝防,故陪著表嫂走這一趟。
一抹精光從老慶王的眼中一閃而過,他哈哈一笑道:“別怕,別怕,我這府里最是穩當妥當不過。瞧瞧,連個人影都沒有。”
想到剛進府門時那濃濃的血腥味,杜天翔只覺得腳底陰風颼颼,打了個激靈。
“怎么,杜太醫也會感到害怕嗎?”老慶王笑道。
“說實話,我怕的要死。若老慶王爺能允在下,多帶幾個手腳矯健的隨從,或許……我就不怕了。”杜天翔嘴上說的輕松,暗下卻細細防備。
“如此說來,杜太醫的膽子也不過如此!”老慶王含笑的聲音極為低沉。
“慚愧,慚愧!膽不,傷天害理的事情不敢做。”
“噢,杜太醫這話……聽著可不大像啊!”老慶王撫須輕笑。
一股酸澀如烈火一般,灼燒著蔣欣瑤的胸口,她冷冷道:“杜太醫救死扶傷,妙手仁心,便是小鬼見了,也得繞道而行。倒是老慶王爺,午夜夢回時,會不會時常想起那些個前程往事,而惡夢連連呢?”
老慶王面色一冷,如箭的目光陰陰射向欣瑤。
“蔣家嫡出的四小姐,蕭家的當家奶奶,蔣振親教的孫女,果真一副好牙口!”
欣瑤毫不示弱的迎上老慶王陰郁的目光,突然展眉一笑道:“比起老慶王深藏不露,韜光養晦,裝瘋賣傻的本事,晚輩還差得太遠。”
老慶王冷哼一聲道:“早知如此……”
“早知如此,清涼山上那一箭就應射得猛些。慶王爺,晚輩說得可對!”欣瑤出聲冷冷的打斷道。
老慶王面沉如水道:“說的很是!你這條小命早就該去見閻王,而不是站在本王跟前,目無尊長的與本王如此說話。”
杜天翔微微一驚,眼中的怒意漸盛。
原來當年清涼山一事,小寒的猜測是對的,竟真有絕頂殺手混在蟊賊中,混水摸魚,怪不得以小寒的身手都……杜天翔的手心有些汗意。
欣瑤冷笑道:“讓老慶王爺失望了,晚輩命大,不僅活得好好的,還屢次壞了王爺您的好事。可見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天意!哈哈哈哈……”
慶王爺似聽到什么好笑的事情,笑得一發不可收拾。
“老夫這輩子最恨的兩個字莫過于天意。所謂天意,不過是弱肉強食的借口罷了。不然就憑你,也想壞我的好事?”
欣瑤心頭一跳,眉頭緊蹙道:“有一件事,我不得不向王爺告知一二。就在一個時辰前,您的孫女燕紅玉血崩而亡。”
“血崩而亡?”
老慶王臉色不變,冷冷道:“時運不濟,怨不得旁人來。”
“老慶王,她是你的親孫女。”
蔣欣瑤不可思議的瞪大了眼睛。
“親孫女,又如何?既嫁入徐家,便再不是我燕家的人,是死是活,與我何干?”
“你……”
蔣欣瑤怒火中燒:“想不到堂堂王爺,竟是如此絕情絕義之人!”
老慶王微胖的身子輕輕一顫,長出一口氣,笑道:“絕情絕義這個詞,本王喜歡。”
蔣欣瑤頓時啞口無聲。
老慶王嘴角浮上一抹譏笑。
杜天翔見屋中氣氛凝重,輕咳一聲道:“王爺把我們請來,不會是……”
“杜太醫急什么!”
老慶王面不改色,幽深的目光如同枯井,沒有一絲波瀾。他拍了三下掌,一個駝背老嫗抱著兩個壇子蹣跚而出。
“來,既然登門了,不防陪老夫品品這五十年多年的女兒紅。”
蔣欣瑤見老慶王無動于衷,居然還有心思喝酒,不由的怒從心起,正欲說話,卻見杜天翔遞過來個眼神。
欣瑤深吸一口氣,退后兩步,靜觀其變。
杜天翔則上前兩步,擋在欣瑤身前,心下暗暗防備。
老慶王不動聲色的把二人的神情盡落眼底,目光沉沉。
老嫗把酒壇置在幾上,打開壇口,一股濃郁的香味撲鼻而來。
杜天翔故作輕松的大呵一聲:“果然是好酒,醇香馥郁,聞著酒香,便可一醉。”
慶王爺丟了個“算你識貨”的表情,接過老嫗遞來的白玉杯,抬了抬眼皮,朝廳中二人舉了舉杯,也不管這二人臉上的神色如何,一飲而盡。
那老嫗似未瞧見這廳里除了老慶王還有旁人,只全神貫注的凝視主人的一舉一動。
一杯酒下肚,慶王爺滿足的打了個酒嗝,凝視著白玉杯朗聲一笑,笑聲凄涼。
“五陵年少金市東,銀鞍白馬度春風,落花踏盡游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丫頭,聽說你今日午后去了趟長公主府,想必是打聽到不少事。”
“正是!”
“花亦無知,月亦無聊,酒亦無靈,倒不如把那前程往事說來聽聽,以作酒資如何?”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