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一大窯,陽炭烹六月。
盛夏的烈陽把洛城烤得滾燙滾燙,南風刮起,卷起一股熱浪,火燒火燎令人窒息,連同屋脊上的鰲魚和格扇門上的花鳥都好像在喘息一般。
青碧色翠紗四方云帳內,穿著松垮牙白里衣的葉薰然幽幽醒轉,歪了頭透過帳子,看到了床邊擺放著的雕漆嵌玉花鳥木骨三扇屏風。
整整過去兩天了,依然是自己的閨房,依然是這些耳熟能詳的擺設,依然是縈繞鼻尖的戀盞香。不是做夢,不是幻象,自己是真得重活了。
前世抱著奄奄一息的女兒,跪在雪地里求婆母出錢看病,卻活活凍死在了冰涼的冬夜。
醒來后,卻已身處炎炎夏日之下的少時閨房,震驚和恐懼讓自己裝了兩天的病。
慢慢坐起,薰然看見了床尾廣彩紅漆小矮幾上的“洛鯉紅稻”冰雕,栩栩如生的鯉魚擺放在碧玉荷葉大托盤上,漸漸消融,透著涼氣。
薰然伸手撫上了魚身,冰冷的觸覺讓她猛地清醒。
“春柳……”薰然輕喚。
一個上穿水綠對襟半臂衫,下著窄袖月白襦裙,頭梳雙丫髻的少女應聲而來,輕柔地拉開帳子,勾在葫蘆形銅鉤上,躬身問道:“娘子醒了,今個可覺好些了?”
薰然道:“好多了。春柳,今個是什么日子?”
春柳笑道:“今個是六月二十八頭伏,剛大夫人還差人來問,說娘子要是覺得舒坦些,晚間到桂喜堂吃餃子。”
薰然想起前世就是這幾日,香坊的貢香誤了入宮的時辰,葉家從此走了下坡路。
直至父親離世,二叔接手,仍未能再現家族的榮光,反而一路下滑,直至沒落。
此時,仍是鐘鳴鼎食,彼時,怕就是俎上魚肉。
薰然不能再裝病了,趿上帛屐,扶著床沿起身,催促春柳給她換上常服。
“娘子是想去良淑院嗎?您身子剛好,還是緩兩日再去吧。”春柳勸道。
這個時辰,正好是良淑院針黹開課的時候。
“不去良淑院,我們去桂喜堂。”薰然換上妃色窄袖襦裙,搭上粉色繡小蘭花的半臂,再坐到菱花鏡前,看著鏡中自己年少還未長成的模樣,心潮澎湃。
桂喜堂是薰然父母的院子,她八歲從桂喜堂搬出獨居,今年該是十二歲了。
重新活過,對于前世失之交臂,自以為無關的事情,此刻都是扭轉命運的關鍵所在。
重生這兩日,她躺于榻上,只見到了母親、妹妹,父親卻因為在香坊苦心研香未曾得見。
今日,看到了曾引起事端的“洛鯉紅稻”冰雕,薰然忽覺警醒。前世她自命清高,瞧不起制香為商的父親,懂事后便只讀詩書,不管家事,又處處喜歡爭個高低,連用個冰雕,也必用那“映日荷花”,彰顯自己的清雅脫俗,而自己的大姐,三叔的女兒葉汀然就非得和自己爭這個“映日荷花”。
記得那時,為了丫鬟春杏沒能在凌陰室從大姐汀然手中搶的最后一尊“映日荷花”,自己罰她在烈日下跪了兩個時辰,害她病了月余。最后病愈,卻生生從一個活潑俏皮的丫鬟變得呆怔木訥。
而就是這個春杏,在前世債主上門哄搶時,為護著自己被人推倒撞死在青磚上。
心中正悵然,就聽耳邊傳來清脆爽利的笑語聲:“娘子,這櫻桃冰酪,婢子早早就用碎冰給鎮著,喝了保管解暑氣。”服侍自己梳洗完畢的春杏,端來了一碗櫻桃冰酪,笑吟吟地勸著,細長的眼睛一笑就成了一道彎兒,讓人看著就覺喜氣。
“好。”薰然接過,喝了一小口,涼涼的冰酪帶著櫻桃的甜香,入口極化,沁人心脾。
“娘子慢慢喝著,婢子給您挽上頭發,歇一歇,再去大夫人那。”春柳溫潤的話語如同春日的陽光令薰然動容。
細嫩的小手輕柔如風似地拿著篦子滑過自己的烏發,手法嫻熟地給自己挽起了雙掛髻。
如此好的春柳,自己當年怎就被豬油蒙了心,因為一點過失,由著三房將她打發了。后來,即便知道春柳是被人陷害,卻再也要不回來了。而當自己落難去了莊子,卻是這個當年自己見死不救,狠心遺棄的春柳不顧夫君的拳腳,偷了蒸餅來接濟自己。
喝下最后一口冰酪,薰然回頭瞅了瞅那尊“洛鯉紅稻”,臉色微微沉了沉。
一旁的春杏嚇得笑容驟失,急急解釋:“娘子容稟,凌陰室今個只剩下一尊‘映日荷花’,本是為娘子留著的,卻不想被大娘子搶了去。大娘子親自來取,婢子不敢多言,凌陰室要重新再刻已是不及,婢子又擔心著娘子午睡炎熱,只得抱了這尊‘洛鯉紅稻’回來。”
薰然側臉瞧見了春杏已嚇得花容失色,心中喟嘆,前世的自個兒脾氣是有多么的反復無常,竟讓春杏嚇成這樣。再看春柳,也是一臉的惶然。
“孔融七歲就知讓梨,我又怎會不知此理?大姐既然喜歡,理應讓給她。”薰然說著,緩緩起身,看了看一臉驚愕的春杏和春柳,含笑道,“春柳,走,去桂喜堂。”
春柳收拾起驚愕,迅速轉身去取帷帽,卻被薰然擺手止了。
“用不上那個,從魚藻池邊的游廊過去,曬不著太陽。”薰然說著,目光停留在了花心葉脈中立鏡臺支架上插著的棕竹素絹西施浣紗六角紈扇上。
春杏機靈地取下呈給薰然。
薰然拿扇掩唇,嫣然笑道:“你個機靈鬼兒。今個開始就入暑了,天氣炎熱,你們也該消消暑,等會子將房里有的瓜果都放在這冰塊旁鎮著,等涼了,分給眾人解暑。”
春杏大喜,斂裙低頭微蹲,歡暢謝過。
薰然看著喜悅的春杏,心頭一暖,這樣的春杏多好,機靈俏皮,喜怒皆常。
午后外頭暑氣正盛,陽光炫目,薰然踏著熱氣,拿著扇子遮于頭頂,走過院中小徑,出了院門。
眼角瞥見一抹秋黃,似有人躲閃。
“誰?”薰然一驚,朝著魚藻池邊的魚形石雕喊道。
春柳快步上前,從石雕后揪出了一個穿著秋黃色的半臂,梳著雙丫髻的少女。
“你是秋櫚院的?”薰然看著面生,但見她的著裝,便能斷定此丫鬟是三叔院中的。
春夏秋冬,正好是四房丫鬟名字的頭個字,衣著色彩也有不同,大房著綠,二房著藍,三房著黃,四房著粉,故而薰然一見此女著裝便知是哪個院中的。
丫鬟慌忙跪下,烈日下的石板路如同燒熱的鐵板一般的燙人,讓她忍不住歪了歪嘴。
“婢子是大娘子房中的秋草,正想去良淑院尋大娘子,忽見二娘子您走過來,婢子怕驚擾了娘子,這才避開。婢子失禮,娘子恕罪。”秋草看著只有十來歲的模樣,話語中是滿滿的慌亂。
“秋草,你是剛入府嗎?”薰然退后兩步,立到樹蔭下,卻沒讓秋草起身的意思。
秋草不解薰然之意,惶惶然地答道:“婢子今年立春過后進得府。”
“看來你也是不常出來,竟不知道往這邊走是到不了良淑院的。”薰然輕飄飄的話卻如同當頭棒喝讓秋草白了臉。
“婢子,婢子是迷路了……”秋草的話里已帶了哭腔,謊言被戳穿,不知道二娘子會怎樣罰她。而事情敗露,大娘子那邊怕也是不會輕饒。
薰然輕搖手中紈扇,這秋草分明就是汀然派來打探動靜的。自己裝病幾日,本是無害,汀然卻親自地去搶了自己定下的“映日荷花”,還不是想讓她生氣發火,病情加重?現在還特地派了小丫頭打探情形。大概,在她想來,自己帶病發怒,最好能夠一命嗚呼吧。
“原來是迷路了……不過也好,大姐素來和我一樣不喜薄荷香,一直想要我調制的戀盞香,這幾日病著,倒忘了這事。你既來了,就帶一盒回去吧。”薰然說著,吩咐春柳去取,卻仍沒讓秋草起身。
秋草低著頭,汗珠一粒粒地往下滴落到石板上,瞬間便蒸發了。
薰然睥睨著她,慢慢地搖著手里頭的扇子。
秋草,要是她沒記錯,此女就是前世陷害指認春柳的婢子,這一世竟早早地就撞進了自己的眼。
想想前世自己并沒有生病,當得知“映日荷花”被奪走時,一面罰了春杏,一面氣勢洶洶地就帶春柳去了良淑院,當著眾人的面,讓春柳摑了汀然身邊的丫鬟秋楓一巴掌,盡掃了汀然的臉面,想來就是那時,汀然決定對春柳下手了。
而這一世,自己這邊的風平浪靜,才會讓汀然貿然派了人來查看。
春柳很快拿了香盒出來,沒好氣地遞給了秋草。
秋草接過言謝。
“春柳,我們走吧。”薰然腳步輕挪,裙裾從秋草眼前晃過,卻沒有讓她起身。
轉手拐進抄手游廊,秋草見兩人走遠,才敢起來,此時,只覺雙膝火辣辣地疼。
“娘子,那秋草擺明是大娘子遣來查探消息的,您何故又送盒香過去。”春柳顯然對大娘子的做派很不服氣,對薰然送香給她更是不解。
“一盒自調的香料罷了,我送她,她也得敢用不是?”薰然和她斗了一世,對汀然的脾性已然熟悉。她不僅驕橫,還多疑,自己無故送盒香給她,她怕是要胡思亂想地寢食難安了吧?
她想借“映日荷花”刺激自己,自己就拿戀盞香讓她不安。
這一世,自己定不會再那般蠢,硬碰硬,只會玉石俱焚。
輕搖紈扇,薰然嘴角帶了一絲笑。
跟在后頭的春柳,看著自家娘子頎長纖弱的身姿,直覺娘子病愈后似乎性情大變,內斂沉穩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