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審這種案子最多三日,就看這三日里沈觀裕能想到什么辦法扭轉了,而照眼下這情形看來,他想扭轉的機會著實不大。
假如沈觀裕不曾夾在中間,她不必投鼠忌器,那么事情該多么好辦。
可惜眼下對此她只有靜觀其變的份。
她激動的心情開始平復,不覺又轉變成薄薄的擔憂。
事情其實正如她所料,嫌犯被拿這事繃斷了許多人的弦。
皇帝也不出例外,早朝的時候望著前來復命的鄭明策一干人半日無語,他內心里依然屬意龐定北為總指揮使,私底下還沒來得及布署,這里倒已經被他辦完了!怔完之后他不由連問了這嫌犯許多問題,但案犯供認不諱,他最后也只有交回給大理寺。
下朝之后沈觀裕便立刻被鄭王請到了端敬殿,皇后劈頭便道:“這鄭明策必定是楚王的人,他捉的那個什么嫌犯也必然是假的,這楚王明目張膽的欺君罔上,你剛剛在朝上為何不揭穿他?!”
沈觀裕靜立片刻,說道:“不知道皇后可有憑據證明楚王欺君?”
皇后瞪著他:“這是你的事!”
沈觀裕挺直身道:“既然皇后都沒證據,臣自然更沒有證據。至少,臣并沒有認為楚王欺君。”
皇后沉臉:“他不是欺君是什么?懸賞的主意是他提出來的,而這鄭明策方才幾日就捉到了嫌犯,難道不是他們背后早就串通好了的嗎?!指不定吳成屬下的南城兵馬司都有份參與!你竟還認為他不曾欺君,本宮真不知你到底向著誰?!”
“臣當然不認為楚王欺君。”沈觀裕道,“臣若告楚王欺君,那么。楚王難道不會回過頭來告皇后干政么?龐家與鄭王的關系并非無人所知,楚王如執意要求細查,那么皇后與臣都逃不過被查的命運。這種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事,臣為什么要做?”
“你——”皇后指著他,卻是無話再往下說了。
“母后息怒。”鄭王走過來,“兒臣覺得沈大人說的也有道理。倘若沈大人當真出面告楚王,那么必然也會有人疑心沈大人與咱們的關系。此事還宜智取不可沖動。”
皇后驀地豎了雙眉:“你給我閉嘴!這里哪里有你說話的余地?!”
鄭王一怔。連忙伏地跪下來磕頭:“兒臣逾矩。兒臣該死!”瑟索膽小的模樣,竟與當日撞墻的決然判若兩人。
皇后嫌惡地撇開眼去,走到沈觀裕這一側。咬牙望著他,緩緩道:“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總之不能讓楚王得逞!我已經因為你而賠進去一個親弟弟,不能再因為你而把五城營也失去!”說完她再厭惡地瞪了眼伏在地下抖瑟不止的鄭王。拂袖出了門去。
沈觀裕望著門外久久未曾出聲,而鄭王也直到門外再也沒有一絲聲音。才又緩緩地抬起頭,爬起來。
沈觀裕轉向他,他站直身,笑了笑。這副模樣,又與方才的瑟索有著天壤之別。
世人眼里的鄭王老成,木訥。但沈觀裕至少已經見過他三副面孔。
他垂眸默默作了個揖,鄭王挽起他的手。將他邀至偏殿內羅漢床上坐下,親手沏著茶,說道:“我想聽聽先生的應對之策。”
沈觀裕望著玉盞底部的流紋,抬眸道:“要應對倒也不難。只要找對了人,只要大理寺未曾定案,就是他們證據再多,也有翻案的可能。”
鄭王道:“不知先生所指是?”
沈觀裕端起玉盞,說道:“內閣里的柳亞澤大人。”
柳亞澤乃是去年新補進去的閣老,這也是皇帝籌謀多時挑選的替補人選之一,如果說內閣里還有皇帝的勢力的話,便就只有原先東宮近臣出身的柳亞澤了。柳亞澤同樣有從龍之功,但因為他加入得晚,已然插不進去元老們的隊伍,于是便退居在后成了皇帝的心腹。
鄭王聽到此處,一向古井無波的雙眼里也泛出絲亮色:“柳閣老?先生的意思莫非是說,請柳閣老出面來翻了這案子?”
沈觀裕不置可否,抿了口茶,說道:“王爺還得往深處想想。根據咱們之前的計劃,皇上已然是差不多屬意了龐定北上任,只是后來半途出了官倉這事。不管那宋寰出于什么目的,他終究都是幫了王爺一把,皇上此時必然還屬意著龐定北。
“如今內閣諸許等閣老們不發話,柳閣老自也不方便出聲,但他乃是皇上親自選拔,假若咱們能夠與他搭上線取得默契,由他出面來對此案提出質疑并且翻案,便就等于是給了皇上臺階下,那個時候,楚王又還有什么機會得逞呢?”
鄭王靜思片刻,抬眸道:“先生果然高見。只是假若由先生去與柳大人接洽,未免引人注目,這又如何是好?”沈觀裕乃是他們的隱藏勢力,自然不能因為這點事情便將之暴露。
“所以我們就得另找個人。”沈觀裕放下盞來,望著前方:“而這個人,下官覺得通政司的宋寰,最為合適。”
大殿里驀然安靜下來,鄭王的目光也變得深邃。
通政司這邊,官吏們午飯后又吃過了茶,于是又都回到了公案后忙碌。
這之中坐在左首最后的宋寰卻有些心不在焉。
事實上他心不焉已經有好些日子,打從那日早朝突生變故之后,他這一顆心便七上八下地吊著,而除了忐忑之外,他又還有些焦慮,——他沒法兒不焦慮,官倉的事出得太巧了,早朝上楚王提出的懸賞方案也太完善了,讓人不能不懷疑他竟是提早有了準備。
如果說他的確是有了準備,那么很可能他就已經猜到前去乾清宮進言任命龐定北的人是他,畢竟當日他走的是正常途徑入宮,事情到了那步,作為在宮里有著那么多暗線的楚王,要查到他頭上并不難。
楚王既然有了對策,那就一定也會對他的橫插一杠懷恨在心。
他并不在乎被楚王惦記,他懊惱的是他連沈宓的汗毛都沒傷著把自己給拖累了進去。如今懸賞到最后還真讓人捉到了嫌犯——不管這嫌犯是不是真的,也不管是誰安排的,總歸那龐定北是不可能再被提上來了,他覺得自己竟活脫脫成了個小丑!
看著不遠處與周盂德等人談笑風生的沈宓,他咬緊牙關,就連手上握著的筆也無法握平了。
“宋大人,外頭有人求見。”
忽然間,門外有衙吏進來稟道。
會直接找上門來的,自然不會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這個時候,他真是誰也不想見!他擰著眉,低頭寫了兩個字:“沒見我正忙著嗎?”
衙吏頓了下,忽而看了看四下,然后從袖口里抽了個兩寸見長的牌子放在他筆尖前。
牌子是赤銅所制,上頭頂中刻著個“鄭”字。字的周圍又盤著條蛟龍,突起的地方光可鑒人。
宋寰看到這牌子,立即嚇了一跳。往衙吏望去,衙吏小聲道:“端敬殿的于英于公公求見大人。”
事實上,宋寰對于皇后或者說鄭王可能會來尋自己并不那么意外,畢竟他做了件對他們而言多么有幫助的事。
可是隨著后來事情變化,他也不再認為他還跟他們有什么關系,皇后與鄭王的關系他是知道的,如今鄭王未成氣侯,權勢人脈都掌握在皇后手上,眼下來尋他的雖是鄭王的人而非皇后,但他可不認為這有什么區別!
鄭王讓人來找他,是做什么呢?他下意識地往沈宓處看了看,他們仍然還在談論著什么。
“大人,于公公還在外頭等著呢。”衙吏催道。
宋寰咬了咬牙,使了個眼色給他,等他出了門,自己又提筆寫了兩行字,才又慢吞吞地起身出門來。
大伙都忙著各自的事,倒是都沒曾注意上他。
到了門外甬道上,先前那衙吏便就在竹林后沖他招手,順步走過去,果然見著林下站著一老一少兩名太監,老的那個正是鄭王身邊的總管于英。
“宋大人。”一見面,于英便朝他拱了拱手,“在下冒昧來訪,打擾了大人公務,還望見諒。”
宋寰并不知道他來意如何,只得一面謙辭著,一面打量著他。
于英道:“此處人來人往,在下多留恐為大人帶來不便,我就長話短說了。小的這里有封王爺寫給大人的致謝書,著我當面交給大人,還請大人過目。”說罷,從懷里取出封信來,雙手奉到他面前。
宋寰猶疑著接過,打開看起來。片刻,他兩眼忽生驚色,望著于英:“王爺讓我去尋柳大人?”
于英凝望他:“數日前大人在乾清宮內與皇上說了些什么我們王爺雖然不知,但是卻十分欽佩大人的眼光,大人既然覺得龐世子擔任這五城營總指揮極為合適,又已然勸動了皇上,柳閣老也是皇上親信,相信大人往柳府那么一走,這五城營總指揮的交椅最終還是會落到龐世子手上。
“大人克己奉公,一心為朝廷著想,我們王爺也十分期盼龐世子能接替安寧侯將五城營治理得井井有條,以維護天子腳下的穩定,大家的出發點雖不同,但目的卻都一樣,既如此,大人何不再努一努力,替皇上,也是替朝廷了卻這樁心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