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家怡室

第一章 拜佛

大周朝建康二十四年,三伏未出,暑熱最盛之際。

長樂鎮東臥牛山上的紫薇花開的如火如荼,紅透了大半個臥牛山。

大慈寺廊下的風鐸當啷當啷隨風漸發,聲音清雅,足以感動世人。

“愿菩薩保佑太太能早日痊愈,若菩薩憐憫,達成信女愿望,信女愿從此吃齋,潛心向佛。”安姨娘垂著眼瞼雙手合十,一臉虔誠,跪在蓮花蒲墩上重重伏地三拜。

跪在一旁的陸淑怡眉眼微動,只是淡淡看了一眼安姨娘,并不作聲。

“三小姐,你還不快磕頭?”安姨娘目光溫柔,看著陸淑怡極溫和的提醒了一句。

陸淑怡睫毛微微下垂,看不出面上喜悲,順從的伏地三拜。

只是每次雙手合十間,她眼底都會有淡淡的水霧升起,心里默念著:“佛祖啊!既然你給了我重活一世的機會,那就請你保佑我的母親能快快好起來,從此多福多壽,再無病災,一生順遂。”

再抬頭,佛祖笑容依舊,手托蓮花,看蕓蕓眾生,或卑微,或渺小,又或者富貴至極。

可走到盡頭,終不過一缽黃土掩埋過。

前世她活的太窩囊,為了一個男人毀了所有,終落的客死異鄉的悲慘境地。

重生一世,她只想擦亮眼睛,守護她要守護的,珍惜她要珍惜的。

陸淑怡暗暗握了握拳,長長的睫毛在她眼周投下了一圈很好看的光暈。

“哼!病的那么重,求佛祖只怕也沒用。”忽然一個十分不和諧的聲音鉆入了陸淑怡的耳內。

雖然那聲音極小極低,可在這莊嚴寂靜的佛殿上,卻依舊像是一枚石子,激起了水面的浮波。

陸淑怡右側蒲墩上跪著一個身穿天香色云錦妝花褙子,長的玉肌圓臉的女孩。

這女孩雖然年紀不大,可一雙眼睛卻極厲害。

眼角微微上挑,還帶著七分的嘲弄,狠狠的瞪了陸淑怡一眼。

陸淑芳比只陸淑怡小了三歲,她是安姨娘的女兒,長的也和安姨娘極像。

雖然才九歲的孩子,說話就已經帶了鋒芒。

安姨娘柔美的臉上有一瞬間的慌張,馬上不動聲色瞪了陸淑芳一眼,目光卻極溫柔的看向陸淑怡,好像陸淑怡才是她的親生女兒一樣。

安姨娘抬手在陸淑怡的頭上摸了摸,柔聲安慰道:“三小姐放心,太太的病一定會好起來的。老太太已經派人去真定府請薛神醫了。聽說薛神醫醫術精湛,妙手回春,定能手到病除,太太會很快好起來的。”

陸淑怡心中冷笑。

果然,安姨娘還是這么會說話,每一句話都能說到你心坎坎上去。

尤其是這一張人畜無害的臉,細細的眉眼,永遠得體的笑容,像是春風拂面一般,讓你沒有絲毫的防備。

“謝謝姨娘安慰。”陸淑怡唇角微微動了動,大家閨秀的笑,永遠只是點到即止。

只可惜上一世她不懂掩飾,認為活的隨心才好,才不枉人世間走了一遭。

可到頭來她才發現,笑容并非是真的開心,但它卻是你最好的掩飾。

因為你永遠看不透,笑容背后那張臉孔是什么。

陸淑怡由自己的貼身嬤嬤尤嬤嬤攙扶了起來,又有兩個小丫頭趕上前替她整理衣裙。

尤嬤嬤是她母親替她選的管事嬤嬤。

四十多歲,長的白白凈凈,頭發永遠梳的一絲不茍,一看就是個作風很正派的人。

前世的時候尤嬤嬤也算忠心耿耿,做事盡心盡力。

只是在陸淑怡母親死后不久,尤嬤嬤就被揭發出來,說是偷了陸淑怡母親屋里頭的東西。

當時人證物證俱在,陸老太太陸潘氏念在她對陸淑怡母親忠心的份兒上,就放她回家榮養。

可尤嬤嬤走的時候曾悄悄跑來跪在地上哭著求她,說她是被冤枉的,說她沒有偷東西……

只是前世的她并不關心這些事情,脾氣也暴躁,壓根就不愿意聽尤嬤嬤的狡辯之詞,最后還是讓人把她給強行拖了下去。

尤嬤嬤走的時候正下著大雨,雨聲連連,她聽不清尤嬤嬤都說了些什么,只記得大雨里,尤嬤嬤哭的撕心裂肺……

想到這些,陸淑怡手不由緊緊的絞在了一起。

安姨娘笑容依舊,溫和的詢問道:“三小姐是留下吃齋菜還是……”

“回去。”陸淑怡口中只吐出兩個字來,雖然聲音不大,卻極有分量,不容置疑。

“母親身邊也需要人伺候。”她不動聲色解釋一句,沖安姨娘微微一笑。

安姨娘本來還有些愕然,但是看到陸淑怡的笑容后,又松了一口氣,含笑點了點頭,吩咐道:“準備馬車,回府。”

“掃興……”陸淑芳撅著嘴嘀咕了一句,嘴角微微撇了撇,再不說話。

尤嬤嬤眉頭微皺,看了一眼陸淑怡。

陸淑怡抬手彈了彈衣袖,只當沒聽見,淡淡道:“尤嬤嬤,我們走。”

若是前世,她可能早就沖上去給她一巴掌了。

可這一世,她不會。

因為有些人,她壓根就不值得你去動手。

馬車緩緩而行,車轱轆發出沉重而窒悶的吱嘎聲,聽的人昏昏欲睡。

陸淑怡靜靠在一個五色云錦大迎枕上,垂著睫毛,似乎是在閉目養神。

她雪白的肌膚襯著茜紅色繡纏枝梅花的褙子,越發耀眼。烏黑的長發梳著三丫髻,上面戴了珍珠發箍,即明艷,又生動。

一旁伺候著的大丫鬟環兒和秀兒一聲不敢發出,生怕驚擾了陸淑怡的好眠。

車馬顛簸,陸淑怡微微動了動眼皮,開口問道:“老太太是差誰去請的薛神醫?”

“回三小姐,是前院大管事吳忠去請的。”秀兒急忙垂首回了一句,生怕回的慢了會惹陸淑怡不快。

陸淑怡緩緩睜開眼睛,看了一眼秀兒,若有所思。

前世去請薛神醫的也是吳忠,只是吳忠一去就是兩日。

等他請了薛神醫回來,她的母親也已經無藥可醫了。

因為在這兩日里,還發生了一件大事。

她母親唯一的親弟弟吳成,因為斗雞和縣丞的小舅子發生了爭執,最后被縣丞的小舅子給打折了一條腿。

陸淑怡的母親陸吳氏正好又在病期,也不知道打哪兒聽來了這些話,當時就急的犯了心疾。

不過早上發的,還不到傍晚,人就歿了。

想到此,陸淑怡渾身一冷,如被寒霜打過一般,眼底有些氤氳,有淡淡的水光泛出。

不過卻是一閃即逝,她馬上很好的掩飾了自己的情緒。

秀兒和環兒靜悄悄的偷看著陸淑怡臉上的表情,互相之間悄悄的交換著眼色。

這兩個丫鬟都是安姨娘給陸淑怡挑上來的人,今年都十四歲,生的樣貌明艷,手腳麻利。

秀兒愛說話,環兒又比較沉穩,前世兩個人倒是都很聽話。

后來她出了那件事后,她被祖母禁足在佛堂,她們兩個就去伺候陸淑芳了。

上一世,好像最后她們都在方姨娘的安排下嫁了人,聽說還嫁的不錯。

其實按理來說,這挑丫鬟的事情,本輪不到一個姨娘來做的。

可陸淑怡的母親吳氏,自打八年前誕下龍鳳胎后,就損了身子,一直精神不好。

加上還要照料一雙雙生兒女,早已是心力憔悴,哪里還有心力去管這些事情。

好在安姨娘是吳氏的姨妹,兩人從小就在一處玩耍,也算是手帕交。

吳氏便也放心將房中大小事物都交由安姨娘打理,當然,也包括陸淑怡的飲食起居。

所以上一世的陸淑怡,一直覺得母親對她不夠親近,以為她母親心里只有一雙雙生兒女最重要。

以至于母親彌留之際,她還安安穩穩的坐在書房中看書。丫鬟來請,她也只是抬了抬眼角,慢悠悠的跟了去……

日上當空,還未到晌午,日頭就毒辣辣的,車內更顯悶熱。

陸淑怡坐起身來,微微翹起小指挑開車上茜紅色的帷幔,朝外頭看了一眼。

大路兩旁樹木郁郁蔥蔥,綠意勃發。樹梢上蟬聲齊鳴,頗顯煩躁。

陸淑怡又往后頹了頹,秀兒便馬上拿了右手邊一個繡著美人面的葵扇過來,細細的替陸淑怡打著扇子。

扇子所到之處,果然是涼意蘊人。

陸淑怡不動聲色沖秀兒微微笑了笑:“扇子打的不錯。”

秀兒立刻笑開了容顏。

不過她到底是大家子的丫鬟,馬上垂了眼瞼,低聲道:“多謝三小姐夸獎,這是奴婢應該做的。”

陸淑怡很滿意的點了點頭,兩只手不停玩弄著手中的帕子。

腦子卻在飛快的轉著。

忽地,她眨了眨眼睛,問秀兒道:“八小姐和六少爺什么時候回來?姨娘派人去接了嗎?”

八小姐陸淑靜,六少爺陸文杰是一胎雙生。

陸淑靜出生的時候只比陸文杰大了半個時辰。

陸淑怡記得很清楚,建康二十七年冬天的那個雪夜。

雪花瑟瑟,北風呼呼刮著,冷風刺骨,像是要肅清天地間一切齷齪一般。

而她,為了去見那個男人,將前來阻攔她的親弟弟陸文杰一把推 倒。

當時她只是想離開,想去見那個所謂的心上人……

可她還是下手重了,陸文杰頭部正好撞在了一旁的四角紅木桌上,登時鮮血直流。

陸文杰倒在地上,一雙眼睛充滿了驚恐和無助,就那么可憐巴巴的看著她,聲音顫抖的哀求著:“三姐……別走……”

“三姐……別走……”

一遍又一遍,虛弱的聲音被吹散在冷風中。

鮮血染紅了陸文杰的指縫,染紅了他淡藍色云錦長袍的袖口……

他就那么無助的喊著,渾身瑟瑟發抖。

可她卻咬著牙沒有去管,毅然決然的跑去見那個男人。

等她絕望而回的時候,陸文杰卻因為傷勢過重昏迷不醒。后來再醒過來,卻成了傻子……

她也因此被陸老太太關進了佛堂,直到陸家落敗,她都沒能踏出佛堂一步。

染過豆蔻的指甲猛的插進了陸淑怡的肉里,她卻絲毫不覺得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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