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暖覺得自己大限將至。
生翰哥兒時落下了病根兒,本就湯藥不斷。后來丈夫章乃春被小姑子章思穎挑唆,相繼納了幾房妾之后,對她態度漸冷,章家人待她也輕慢起來。她因此很是受氣,郁結成疾,在病榻上纏纏綿綿一臥便是五年。
這身子的元氣是早被十病九痛掏成了虛空,要不是放心不下翰哥兒,她這口氣下不去,恐怕早就歸于塵土。
真娘端著藥碗,掀開繡線軟簾,走進里間。瞅了眼床上病重的主子,低頭拭干眸底的淚水,上前蹲了身勸道:“奶奶,該吃藥了。”
白云暖搖了搖頭,靠著身后團花引枕,眸光有些空洞,她轉首問道:“翰哥兒今兒怎么沒過來?”
真娘面色微滯,使勁壓下了心頭的酸楚與悲慟,寬聲道:“外院下午來人,說是先生把哥兒叫去了。奶奶安心,等明兒……”
話還沒說完,只見一丫頭從外匆匆跑了進來,跪在床榻板上含淚即道:“奶奶,奶奶,少爺他……”
真娘忙起身,厲色制止:“雨墨,胡說什么?下去!”
“真娘,這么大的事怎么能瞞著奶奶呢?”
雨墨望向床前,如愿看到面色慘白的主子探出床頭,焦急地盯著自己,“翰哥兒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少爺他傍晚來給您請安的路上掉進碧波潭里,溺斃了!”雨墨如實地道出事實。
真娘沒有攔住,亦跟著落淚,口中怨道:“不是交代你瞞著奶奶嗎?眼下奶奶身子骨弱,如何聽得這消息?你這性急投胎的死蹄子,等奶奶身子好些,你再來稟報也不遲啊!”
瞪了眼跪著的人兒,再轉身正見白云暖一口心血噴出,身子側歪著倒下,面如死灰。
真娘慌了,連忙上去又是喚聲又是掐人中,手忙腳亂個不停,最后見主子只口口聲聲地喃叫著“翰哥兒”,只好轉身喝令雨墨道:“還愣著干嘛,快去請大夫啊!”
雨墨望了眼床上,從地上爬起,“哦”了聲退出去。
半晌,白云暖才出聲,“去請大爺過來。”
真娘面色為難,姑爺已有好幾個月不曾踏進這屋子一步,這幾年對奶奶早沒了新婚時的深情溫柔,每次過來不是冷嘲熱諷,就是薄情寡義地又說納了哪個姨娘刺激奶奶。
“奶奶……”可她剛開口,白云暖再次重復:“去請他過來!”
真娘不敢有違,只好應聲出去,招了廊下的小丫鬟去報信。
白云暖絕望地合上雙眼。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章乃春來了。
他一襲白衫,長身鶴立,只是面容上流露著冷到極致的淡漠。
床前一盞八角宮燈立在墻角,散發出明亮又不失柔和的光華,飄蕩在白云暖與章乃春之間。
白云暖看著燈光中的男人,依舊是風姿綽約,瀟灑倜儻,卻是一副冷漠的心腸。
她想著,自己這一生,所有的悲劇,病魔纏身,痛失愛子,皆都拜眼前這個男人所賜。想到此,就恨得咬碎了牙,恨不能剝他的皮!喝他的血!啖他的肉!
章乃春被她的眼神瞅得發憷,率先打破寧靜,“你不要用這樣怨恨的眼神看著我,自作孽不可活,當初做過些什么,還能指望有什么好下場?你和溫鹿鳴未婚生子,卻讓我養了翰哥兒這么多年?真當我章家由得你胡作非為是不是?老天爺如今收了他,是你這當娘的罪孽,怪不得我。”
他面無表情地看著妻子瘦骨嶙峋的病容,連一絲憐惜都沒有。
白云暖的手握成拳頭,渾身的血液都一觸即燃,怒極反笑,嘲諷的眼神投在章乃春面頰上,出言卻平靜如斯:“夫妻多年,沒想到你竟是這樣想我的。乃春,如今我是不行了,夫妻一場,你能不能最后再抱一次阿暖?”
聽著妻子溫柔的請求,章乃春心里一緊。
阿暖,這是曾經他對她的稱呼啊!曾經,他那么愛她,若非大妹告訴他她與溫鹿鳴有染,恐怕他這一輩子都會在謊言中幸福地活下去。
惻隱之心,人皆有之。
章乃春想起新婚時的那段日子,心里被柔柔的情愫牽引著,慢慢走到床沿上坐下,彎身抱住了妻子瘦骨伶仃的身軀,心里又是一疼。
夫妻五年,他終究是將她逼迫到了懸崖絕壁的境地。
驀然,章乃春只覺得心口那絲疼越來越重,一個堅硬的利器正在反復翻攪著痛處。
伸手一摸,竟抓到一把剪子,那上面正沾著自己溫熱的血。
白云暖竟然用剪子刺他!
章乃春吃驚地看向眼前人,白云暖目光血紅,臉色慘白,唇角上的血跡尚未干涸,表情卻十分歡喜。
是那種又暢快又解脫的情緒,分外復雜。
她冷笑著,用盡生命的最后一絲力氣說道:“我反復告訴過你,翰哥兒是你的親生骨肉,你為什么就是不信?你寧愿相信你那與匪為伍的妹妹,也不肯相信我,合著你的好妹子一起害死了自己的親生兒子,哈哈。章乃春,你活該斷子絕孫!”
她仰天狂笑起來,松開了那把扎在章乃春胸上的剪子。
翰哥兒的死,她這一生的冤枉與悲苦,豈是眼前這一把尖細的剪子能夠償還的?
章乃春的表情在視線里漸漸模糊,聽不見任何聲音,身子緩緩向后仰,終是倒在了床上。
白云暖至死都沒有合上眼眸,唇邊卻帶著詭異的笑容,仿佛在嘲笑她這可笑的一生……
冬日的晨曦從朱紅的雕花窗牅撒入,落在鋪了海棠纏枝的地毯上,泛出七彩的光暈,暖意融融。
湘簾之內,是一間樸素又典雅的少女閨閣,中間用瓔珞穿成的珠簾隔出兩個空間。
左邊是小小的書房,書桌上放著一盆嬌艷的珍珠梅,一張微黃的素絹,一枚端硯,描著歲寒三友圖案的筆筒中插著幾只毛筆。
右邊是寢室。玳瑁彩貝鑲嵌的梳妝臺上擺著一套用錦套套著的菱花銅鏡和大紅漆雕梅花首飾盒,兩邊墻上掛著刺繡絲帛,一幅牡丹,一幅荷花,色澤絢麗華美。檀香木的架子床上掛著淡紫色的紗帳。
紗帳中,一個容貌清麗的少女正甜甜酣睡著。
一個身量苗條、體態纖盈的婦人挑起湘簾走了進來。她將暖手銀爐擱到床邊的紅木矮幾上,然后撩開了淡紫色的紗帳。
“阿暖,阿暖,阿暖……”
婦人坐于床沿,手輕輕撫摸著女兒白皙嬌嫩的面頰,目光柔得化出水來。
白云暖睜開眼睛,看見眼前婦人時,不禁啞然失笑。她是真的死了,不然怎么能看見死去多年的母親呢?
母親還是和從前一樣美麗,喜歡穿素雅淡凈的衣服,粉面含春,丹唇帶笑,恍如神妃仙子。
看著母親溫柔如水的面容,聽著她一聲聲“阿暖”的呼喚,白云暖的眼睛瑟瑟的,眨巴兩下就浮起淚霧。
“大過年的,怎么一睜眼就哭呢?”白姜氏言語含著一絲責備,笑容卻更加寵溺,“過了年就十三了,豆蔻年華,都可以定門親事的年紀,不興再這樣小孩子脾氣,小心你哥哥知道了取笑你。快起床,你父親和哥哥在外院等咱呢!”
白云暖聽著母親絮絮叨叨說了一串,心里的困惑更深。
白姜氏見女兒只是睜著一雙美目瞪著自己,只當她是賴床犯懶,便伸手拉她,“快起來了,大年初一,你父親要帶著全家去凌云寺燒香,你再賴床可就遲到了,小心他訓你!”
白云暖感受著母親手心上的溫暖,眼前的母親音容笑貌都是如此真實,一點兒都不像在夢里見到的,心底里有個飛快的念頭閃過:難道她重生了?
這一世,她必不再重蹈覆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