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白云暖將托盤放置在床前矮幾上,喚了白姜氏幾聲,白姜氏沒有回答。白云暖的心沉向谷底。她伸手探了探白姜氏的鼻息,淚水剎那間便奪眶而出,一顆顆落在白姜氏煞白如紙的面頰上。她顫抖著,從母親手里抽出那個信箋,打開了,只見母親娟秀的字跡躍然紙上:
爾等見信,吾已走,吞金,故爾等不必讓郎中檢查吾之死因。吾走之后,煩請老爺能與駱氏雪音成親,為振軒施針,救他性命。至于阿暖,母親不能親見你出閣,此生遺憾。最后,請爾等務必在振軒面前保密我的死因,以免他日他活在愧疚之中。
白云暖跌跪在母親床前,趴在母親身上,失聲痛哭。
她千防萬防,防不到母親會自裁。
前世,母親的死,與真娘無關,與父親無關,母親當是為了不讓父親為難,為了不破白家祖訓,自己服毒而亡的。只有她死了,父親才能既守了白家祖訓,又能和駱氏成親,用巨額的陪嫁重修強金閣。如果不是自裁,前世,大舅二舅大鬧靈堂之后憑什么又息事寧人呢?而這一世,母親依然為了不讓父親為難,為了不破白家祖訓,又為了能夠讓駱雪音為哥哥施針,吞金自裁。不管是前世,還是今世,母親都用一己之死成全別人。成全白家,成全父親,成全兒子。只可惜自己太傻了,疑來疑去,卻疑不到這一層。
“母親,娘,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是阿暖害死了你,如果我讓真娘守著你,讓父親陪著你,你便不會走到這一步了,母親,阿暖太傻了太傻了太傻了……”
白云暖一巴掌一巴掌抽打自己的臉頰。當真娘聽到哭聲跑進里間時。她的半邊臉頰已經紅腫起來。真娘趕緊拉住她的手,驚問道:“小姐,你做什么這樣啊?”
白云暖抬起梨花帶雨的面容。指著床上的白姜氏道:“母親自裁了……”
真娘驚叫一聲,便撲去搖晃白姜氏的身子,哭著喊著:“夫人,夫人。夫人哪,你怎么這么傻啊?”
白玉書也來了。抱著白姜氏痛哭了一場,再看白姜氏留給她的那封絕筆,更是淚雨滂沱,痛斷肝腸。
梅香塢內。白振軒絕望地躺在病榻之上,松塔端了飯菜和湯藥走進書房。
白振軒見他眼底有依稀的淚痕,便問道:“我老聽見府里有哀樂的聲音。是誰去世了么?”
松塔拿袖子揩淚,并不敢正面回答。只是道:“少爺別問了,不相干的,可能是府外的哀樂,少爺聽岔了吧。”說著,便要喂白振軒吃飯。
白振軒哪里吃得下?急道:“我母親的病體怎樣了?她有好多日不來梅香塢看我了。阿暖,阿暖呢?為什么她也不來?”
“夫人身子抱恙,郎中囑咐她多加休息,二小姐在蘭庭陪她呢!等夫人的身子好些了,她自會來梅香塢看少爺的。”松塔只能這樣說,因為老爺和小姐都交代了要暫時對少爺瞞著夫人的死訊。
這時,王麗楓卻走了進來。她素面朝天,身著縞素,發鬢上不綴任何釵飾,只在耳邊簪了朵白花。臉上是森然而死寂的表情,沒有任何生氣,像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原。
“少……少夫人。”松塔見王麗楓這樣打扮走進書房,不免吃了一驚。老爺不是交代過不能在少爺跟前披麻戴孝嗎?少夫人這樣打扮,還如何能在少爺跟前瞞住夫人的死訊呢?
“你因何如此打扮?”白振軒有些慌張地問王麗楓。
王麗楓淡淡道:“看不出來嗎?我穿的是孝服,我手中這套孝服是給你這個孝子穿的……”
“孝服?”白振軒睜大了眼睛,頭使勁抬了起來,“是不是我母親她……”
“還用問嗎?”王麗楓森然地笑起來。
白振軒伸手拉住松塔,道:“為什么瞞著我?為什么瞞著我?”
“不瞞著你又能如何?你是能在靈前給婆婆三跪九叩,還是能送婆婆上山頭?你一個癱子,什么都干不了,前頭辦喪禮忙得不可開交,你去了還只能添亂,所以不如瞞著你,讓你好好在這兒躺著,倒也省心。可是我尋思著,婆婆就一個兒子,她老人家去世了,你作為孝子卻無任何表示,總歸不妥,所以我將孝衣給你送過來。”王麗楓說著抖了抖手中的孝衣蓋到白振軒的被子上。
接著,莞爾一笑,便走了出去。
看著王麗楓的背影,白振軒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眼白迅速充血,脖子額頭的青筋又根根暴起,松塔急得在一旁勸撫道:“少爺,少爺,你不能這樣,人死不能復生,你節哀順變……”
白振軒只覺五內俱崩,肝膽俱裂,千般疼,萬般痛,終于發出一聲獅子般的吼叫。
白姜氏的喪禮十分隆重,鬧騰了幾日才結束。
而白云暖恍如自己又死了一回般。
親朋好友們來奔喪的,全都散去。闔府上下素帷白幡也全部撤下,過了月余,便張燈結彩,大紅喜字高掛。那些散去的親朋好友又齊聚白府喝了一回喜酒。
白家的紅白喜事在洛縣和永定州都傳了個遍,都道白玉書是個薄幸的,剛喪婦就續弦,也有人說百日內續弦,古禮有之,也無不可。
白玉書那管府門之外的閑言碎語,他一心只想駱雪音能早日替白振軒施針,好完成白姜氏臨終的遺愿。而白振軒也想著及早能站起來,能行動自如,好到母親墓前好好彌補自己未盡的孝道。
而白家新婦駱雪音倒也恪守與白姜氏死前之約,給白振軒施針灸。
梅香塢的書房之內,只有駱雪音和白振軒兩個人。
白振軒躺在榻上,目不轉睛地看著一旁正在準備針灸工具的女子,她的頭發盤成高高的云髻。珠圍翠繞,身上是一襲各種燦爛顏色堆疊起來的裙子,裙子上繡著華麗的紋飾,上身緊致,下身卻如一條魚尾拖到地上去,使她整個人看起來無比修長而干練。
她從自己帶來的那個金光閃閃的醫藥箱子里拿出一個層層折疊的布兜,一層層打開。放到幾上時。白振軒看見棉布上一整排長短、粗細不一的亮閃閃的銀針。
她抬起頭,冷冷地笑了笑,“你不要慌。我下手很輕,但是你的頭會很疼。”
白振軒打了個寒噤,“多疼?”
“疼到想死。”駱雪音淡淡道。
白振軒蹙了蹙眉頭。
駱雪音擺好了針,又去醫藥箱里拿出兩條繩索。白振軒不解道:“你拿繩子做什么?”
“捆你呀!”駱雪音依然輕描淡寫的。
白振軒低呼了一聲,“啊?”
“哦。”駱雪音道,“你不要慌,我下手很輕……”說話間,她已經將白振軒整個人捆在了病榻上。白振軒的手被牢牢固定在身子兩側,他整個人看起來像個粽子。
白振軒道:“為什么要捆我?”
“哦,你不要慌。我下手很輕……”駱雪音已經拿起一根足有七八寸長的銀針到燭火上反復烤著,她回頭給了一個白振軒冷冷的笑:“給針消毒。你不要慌,我下手很輕……”
白振軒簡直要翻白眼了,他道:“我沒慌。”
駱雪音直起身子,看著白振軒道:“既然不慌,我就和你說幾句話,施針之后不能和你說,因為怕你太痛會昏過去,我說了什么,你也就都聽不見了。”
白振軒心里毛毛的,點頭道:“請說。”
“知道我是誰嗎?”
“駱神醫。”
“錯,你應該叫我繼母。”
“繼母?”白振軒一驚,怎么可能?母親才剛剛去世,父親就續弦了?
駱雪音繼續道:“我叫駱雪音,是你父親的填房。何謂‘填房’?丈夫原配妻亡,再續之妻稱‘填房’。填房多為年輕寡婦或大齡姑娘,或為翁婿關系密切,長女出嫁后亡故,以次女續配。我的情況屬于大齡姑娘。我從十幾歲開始就夢想著嫁入白家,不過不是因為看上你父親,普天之下,比你父親有權有錢,比你父親年輕,又長得好看的男人比比皆是,我嫁給你父親圖什么呢?”
“圖什么?”白振軒不自禁就順著駱雪音的思路走。
“圖你白家的強金閣。我等了十年,你母親才翹辮子,不過要不是你這個不孝子,我還是沒有機會嫁入白家。因為如果不是腳癱,你母親不會央告我給你施針,而我也沒有和你母親做交易的機會。”
“你說的是什么意思?”白振軒心里越來越迷糊,眼前的女子容貌出眾,笑容諱莫如深,卻如一團迷霧,令人看不分明。
駱雪音冷冷笑道:“你母親死了,不是病死,而是自裁,為了她心愛的兒子,她自裁了。”
這個說法令白振軒一時無法接受,他戰戰兢兢道:“我不明白。”
“那我說直白一些,因為我駱雪音施針救人,一為權貴,二為親人,從來沒什么醫者仁心可言。可是你白家非富非貴,又與我非親非故,我憑什么要救你?除非你父親肯娶我,哪怕是讓我駱雪音做白家一個卑微的小妾亦無不可,即便是小妾,我也算你白振軒的庶母,那你便是我的親人,我即可為你施針,可是你父親死守著白家男子只許娶妻不能納妾的破祖訓,不肯納我為妾,我也只好對你愛莫能助了。誰知你母親愛子心切,你父親不愿意破壞祖訓,她倒愿意為兒子犧牲性命。她死了,你父親便能娶我為填房,于是,祖訓保住了,我又做了你白振軒的繼母,我當然得為自己的繼子施針,這樣咱們總算沾親帶故。”
駱雪音風輕云淡一席話,早在白振軒心里翻江倒海。他想掙扎著起來,找什么東西發泄一下自己悲劇的心情,兩只手卻被死死綁縛住,不能動憚。
“你這個女人,好狠的心腸,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竟然害死了我的母親!”白振軒吼叫著,憂憤難當。
駱雪音陰森森笑道:“錯,害死你母親的是白家的祖訓,如果祖訓允許白家的男子納妾,那你母親就不必死……”
白振軒欲哭無淚,他痛苦道:“如果不是這祖訓,母親何必自裁?心硯何必枉死?”他終是又以一聲大吼來排遣心中憤懣。
吼完時看見駱雪音正定定地看著自己,白振軒不由愣住。
駱雪音道:“吼完了嗎?吼完了,我就要施針了,施針時切忌情緒激動,否則很容易施針失敗。要知道這唯一讓你恢復健康的機會是你母親用生命換來的,可是我亦只有七八成的把握,如果你不想你母親白死,就把嘴閉上,配合我……”
駱雪音說著,重新將手中的針放到燭火上烤,她給了白振軒一個冷冷的笑道:“你不要慌,我下手很輕……”
白振軒心塞到不行,只能干瞪著兩眼。
梅香塢的園門之外站著白家所有人,大家無比焦急地看著那扇從內緊鎖了的園門。
主子們,丫鬟們,小廝們全都翹首以待,全都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新夫人為什么把大家都關在園門外啊?連少夫人都不讓進。”
“說是清場,否則會干擾她施針。”
“新夫人真的能讓少爺站起來嗎?”
沒有人敢接這個話題。
白云暖的手絞在一起,又絞在一起,指甲都要被自己摳出來了,渾身都在冒冷汗。她心里求神告佛,反復安慰自己,哥哥一定會好起來的,母親一定不會白死的。
在場的人無不和她一樣緊張,唯獨王麗楓站在人群中淡漠的,寂靜的,無聲無息的,仿佛這世上一切喧囂都與自己無關似的。至于園門內病榻上躺著的那個被稱作她丈夫的男人,亦與她沒有什么關系似的。
人群中,楊沐飛一直附耳安慰白云暖幾句,他又回頭看了看人叢中的王麗楓,白云暖都緊張成這樣,想必王麗楓一定更加緊張吧。女子以夫為天,白振軒好了,王麗楓往后的日子才有依靠。
他看見王麗楓靜靜地佇立于人群中,心里不免一疼。可憐的表嫂,臉都嚇白了。他使勁對著王麗楓振奮鼓勵地笑,好不容易,王麗楓終于向他點了點頭,回給他一個微微的笑容。他心里這才松下一口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