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妝

120 流言

兩朵薔薇花默默轉身,默默捂臉。

易青淡定地換了個手肘撐著,繼續打盹。

夏侯云的臉黑了,黑得像暴風雨前的烏云,有心扔下穆雪,又怕她磕著,兩條胳膊就那么僵硬地抱著她。

殿外一陣喧嘩。

郭大總管當先走進來,一眼看到帳幔后直立的人影,顫顫微微行君臣禮:“老奴參見太子殿下!”

夏侯云身子一僵,輕輕放下穆雪,慢慢轉過身來,道:“郭大總管免禮平身。”嗓音嘶啞。

小雙拎著藥罐,趕緊倒一碗藥:“殿下,先用藥。”

夏侯云一口氣喝完苦藥,溫水漱口,不等郭大總管開口說話,先向易青質問:“易先生,你說本宮不良于行,是因為雙腿血脈不暢,須得扎針三年,才有可能恢復行走,卻是不可能像從前一樣,一掠三丈遠。可是你瞧,本宮現在就能走了,雖然走得不穩當,怎么回事?”

易青揖禮,一本正經道:“殿下不良于行,的確因為下肢血脈不暢,太醫院的太醫已給了明確診斷的。但是,血脈不暢,并不等于血管里的血液停滯不流,只不過是血脈瘀阻于經脈的某一個點。德殿陽被毀成渣渣,當時殿下就在火場里,侍女發現殿下的時候看得分明,鐵梨木的屏風架子正砸在殿下的腿上,大概,也許,說不定,正好砸中了那個瘀阻的點,砸得通了,經脈不再阻著血脈,通則不痛,通則可行。于是,殿下就能走了。但是,殿下血脈不暢已久,似乎,應該,可能會,留下什么不好的后遺癥。”

紅薔紫薔抬頭看屋頂。低頭看腳尖。扭著脖子,擰著腰,就是不看人。

郭大總管聽得直犯迷糊。搖搖頭,閉閉眼:“給句人話,太子殿下,好了沒有?”

易青:“太醫院的太院已給了明確診斷。太子殿下十四經脈,已傷其八。到底好沒好,或許,大致,不好說。”

夏侯云忍不住要掩面。溫文爾雅的易青,遇到刺客就往車底下鉆的易青,給重傷沒死的刺客補刀的易青。插科打諢這么順溜!

郭大總管額角直跳:“你,是什么人?”

易青揖手道:“小人姓易名青。是武館的醫士。哦,大總管有所不知,我家主人生前是開武館的,弟子眾多,打個架受點傷,總得有人照看。小人專治跌打損傷。”

夏侯云掩面了,低頭去看穆雪,不由得喚道:“阿雪,你醒了?阿雪,你嚇我!”扶著穆雪徐徐坐起。

郭大總管:“太子殿下,大王讓老奴來問問,北宮到底出了什么事?”

夏侯云問:“北宮到底出了什么事?”

易青:“回殿下的話,德陽殿的寢殿發生大爆炸,引起大火,半個德陽殿被燒光了。”

夏侯云吃了一驚:“到底怎么回事?”事情竟然這么大!處在事發現場的他們兩個,只受了輕傷,可真是上天有眼,先祖庇佑!夏侯云郁悶了,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這大難,也太多了吧!

“小人來回殿下的話,”白初進殿,揖手為禮,“參見太子殿下,參見大總管,小人剛從德陽殿來,爆炸的原因已經弄清,炭氣從壁爐暖風口倒灌進寢殿,遇到明火引起爆炸火災,值夜的內侍已死,確認死于炭氣之毒。”

穆雪揉揉額角,在紅薔的扶助下,喝藥,漱口,因暈眩得厲害,夏侯云很體貼地請郭大總管到花廳敘話,郭大總管表示,大王還在宮中等候消息,不敢耽擱,即刻起身回宮。當合歡殿安靜下來后,穆雪勉力靠著被枕,聽白初述說真相。

白初把探查的結果細細說了一遍,德陽殿各處壁爐在修建時,排煙道相通,并設有機關。

不用白初再說,夏侯云也想得到,兇手與星府有關,昨夜可能有人潛入北宮,也可能是逃過之前清理的深藏暗樁。夏侯云還沒意識到,他對丘嬋娟和檀曼莉的無視,使銀甲衛對后殿的防衛有些輕慢,因此,打架渣渣、輕功一流的夏侯星,進出北宮后殿,如入無人之境,而從后殿潛至德陽殿,繞開銀甲衛,則比直闖德陽殿方便得多。

讓夏侯云吃驚且齒冷的是,夏侯星頂著龍城第一紈绔的頭銜,已經很多年,掩飾下的真面目,像殘忍陰猛潛伏在草叢中守候孤身路人的豺狼,像蜿蜒吐舌從幽谷里爬出來纏上獵豹的毒蟒!為了給他的目標致命一擊,他可以成年累月地布局、等待。這一份忍耐心性,端的可怕之極!

紫薔:“阿初,你對長安宮來人語焉不詳,半字不提夏侯星,有什么想法?”

白初:“少主幾乎送命,屬下可咽不下這口氣,不把星府折騰出花兒來,對不起虎鯊的榮譽!”

天亮時分,龍城內流言四起,德陽殿失火被毀,太子殿下再受重傷,卻又機緣巧合,殘廢的雙腿不治而瘉。

金鑾殿大朝,文武大臣略議了議手頭的事,交頭接耳議論起北宮。如果說太子殿下是個好的,他的德陽殿怎么被火燒成廢墟呢,如果說太子殿下是個不好的,他那被確診無治的腿怎么又好了呢。

因禍得福,禍也太大,上天究竟在預示什么?

寰王坐在御書案后,陰沉著臉,始終一言不發。

北宮往煙霞山莊休養的計劃,則不得不推延。流言在北宮里悄悄傳散,飛霜殿昨夜來了飛賊,有人恍然,怪道曾經看到黑影往飛霜殿去,太快了,直以為眼花,竟然是飛賊,不一刻,太子沒進后殿一步的事被翻出來,人們看向飛霜殿的眼光就變得神秘兮兮的。

可以說,在某種程度上,飛霞殿真相了。

大雙小雙說完突起的流言,膽顫心驚地看著自家主人。這么一頂綠帽扔過來,誰忍得下誰是王八。

冷琥冷珀氣得臉發青。丘妃溜進德陽殿那夜,正是他們兩個值守,寢殿內傳出來的聲音,讓他們兩個面紅耳赤,熱血澎湃。

夏侯云的臉色也不好看,想起那些不堪的夜晚,穿金戴玉。呼奴喚婢。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還貪心不知滿足。沒男人會死嗎,他這個男人,沒女人還活得好好的!夏侯云極不耐煩:“禁飛霜殿的足。”

冷毅嚇一跳:“禁足?”不該追查流言的來源嗎,敢潑太子臟水!

穆雪淡淡道:“殿下。禁不得足。”

“禁不得?”夏侯云惱怒,又讓木頭瞧笑話了!

穆雪:“明天。殿下就要往煙霞山莊去,丘妃和檀妃都隨行。殿下現在禁丘妃的足,會給人你不相信丘妃清白的感覺,丘妃的孩子沒出世就受質疑。這無異于讓散布流言的人,目的得逞。見怪不怪,其怪自敗。”

冷毅:“老奴這就去追查。”

穆雪:“有什么好追查的。凡事,誰得利。誰做。散布這樣的流言,要么是抹黑殿下,和殿下不對付的人折騰出來的下三濫招術,要么是抹黑丘妃,嫉妒丘妃有喜的人,想讓殿下對丘妃和她的孩子不喜。”

夏侯云容色沉沉:“傳本宮令,北宮中再有饒舌的,拔舌。”

風府,海棠院,花廳。

桑柔望著夏侯風走過來,走過去,像只沒頭沒腦亂撞的籠中鳥,只叫寶慧煮了清心茶,并不多話。夏侯風終于停下腳步,一連喝了四碗茶,道:

“阿柔,上天怎么不開眼,讓他被火燒死呢,德陽殿燒成一片,還燒不死他們兩個,太不開眼了!”

桑柔:“上天的確不開眼。”

上一世,直到夏侯云做了云王,北宮完好無損。這一世和上一世不一樣,夏侯風不得不這樣告訴自己。

偏離了上一世的軌道,發生過的事,可能還會發生,可能不會發生,沒有發生過的事,可能會突然發生。就目前來說,上一世沒有發生過的事,這一世發生了太多。

他所知道的那些先機,全都得重新掂量。面對隱在云霧后的未來,可見,又不可見,夏侯風不免有些惴惴,似是想尋一個心安,他將桑柔摟進懷里。桑柔由他摟抱,只垂下眼瞼,掩去眸底變幻不定的幽光。

第二天,新的流言傳遍龍城,星府昨夜鬧鬼,數不清的鬼魂在星府飄蕩,二殿下夏侯星被鬼摸了頭,滿頭黑發掉光了,連兩只耳朵也被摸掉了,二王子妃苗藿驚恐過度,臥病不起。

消息傳進長安宮,寰王正在宣室殿批閱奏折,筆尖的墨落在奏折上,洇了一片,心頭忽然煩躁,再也坐不下去,往殿外走。內侍亦步亦趨。寰王猛抬頭,望著眼前已顯頹敗的宮殿,以為自己走到了永巷。內侍嚅嚅道,那是永寧殿。寰王恍惚起來,永寧殿,他有多少年沒來過了?

長空無云,陽光帶著冬日里少有的溫暖。

北宮的太子儀仗威風凜凜駛出北宮,紅薔紫薔靜聽著大街上的議論,大多是關于星府的鬼剃頭,相視一笑,白夫人說,為人不做虧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門,白夫人還說,世上本無鬼,庸人自擾之。星府出現的鬼,不過就是白初和兩朵薔薇花,還有老當益壯的冷毅。冷毅說,他必須去,為太子殿下出氣,為先王后出氣。四人潛入星府,竟被傳成無數,可見流言多么不可信。

接到調防軍令的錦燕衛和左驍衛,已于兩天前駐扎在煙霞山莊周圍。昨天午前,冷琥冷珀出城接了白三和黃薔一行眾人,直奔燕家父子尋找的新軍訓練營地安置,鳳凰谷。

鳳凰谷,是盤龍山深溝絕壑中的一個大盆地。一條大河閃著冰光穿行在遙遙相對的千仞峰嶺之間,河流的上游是入谷口,入谷口有大片森林,下游流入山腹,在山的那一邊,天狼山的絕壁上,形成氣勢磅礴的大瀑布,長滿原始蒼松翠柏的山峰上,一片鳥盡獸絕的潔白,冷風在盆地中穿梭往復,發出嗚嗚的回鳴。

這里保留著人跡未至的原始地貌,有河流,有溝壑,有丘陵,有險峰,有草地,有森林,寬闊深邃而又崎嶇坎坷,堪稱天然的新軍訓練營地。

燕家父子帶領燕家私兵,跋山涉水,飲冰臥雪,辛苦半個月,找不到合適的地點。累極的燕明睿仰望天空,突然看到一對彩鳳從大山深處冉冉飛起,劃過天空,留下絢麗的光雨。燕明睿精神大振,向彩鳳飛起的方向搜尋而去。這片盆地便有了鳳凰谷的名字。

十一月三日至七日,盆地內旌旗飛舞,一片忙碌。兩千燕家私兵在夏侯云的指揮下,砍樹,挖坑,削尖樁,釘木排,堆石頭,安放機弩,在盆地四周的山腳下排布九宮八卦陣,在入口處更添加了大型陣。三百銀甲衛和兩百燕家私兵,由白三領著虎鯊打頭,搭建三百頂大帳篷,組裝各類訓練器械。還有八百燕家私兵,用燕家商隊夜運過來的建筑材料,由白初率領,搶建燒水房、洗澡堂等基礎設施。

十一月八日至九日,錦燕衛、左驍衛拔營,頂風冒雪,齊裝進入鳳凰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