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妝

176 憂思

秾麗最宜新著雨,嬌嬈全在欲開時。雨后天晴,海棠吐蕊,大有朝醉暮吟看不足之美境。

桑府海棠院。

桑柔喝完藥,吃了兩枚海棠蜜果,躺下來,半蓋錦被,兩眼呆呆地盯著帳頂的海棠花。

秦妃死了,被檀妃砍成碎塊,烹成羹湯。

檀妃死了,被太子殿下射成刺猬。

她想見秦妃,終被阻于北宮門外。

上一世發生的事,這一世又發生了,秦妃注定逃不過這一劫,那么,桑家呢,桑家也逃不過滿門俱死嗎?

桑柔撫著自己的斷臂,重活一回,不僅要保全父母親人,還要讓夏侯風血債血償!

夏后氏淳維在國破之后,逃離中原,一路北遷,桑家先祖是伴駕大臣,千年來,桑家屹立不倒,是外戚世家之外的第一世家。

桑廷尉在朝堂上,算寰王的純臣,不參與諸王子的明爭暗斗,婉拒了夏侯風求娶桑柔。夏侯風勾上桑靜,哄得桑靜與他配合,在桑家的海棠花會,桑靜給桑柔下了春藥,卻又不顧夏侯風私下得逞的要求,引來眾多觀花人觀活春花,夏侯風巧舌如簧,竟令桑家人以為是桑柔為嫁夏侯風,把生米煮成熟飯來逼迫桑廷尉低頭。

桑柔嫁進風府,因臭名昭著,在王室中抬不起頭,夏侯風表現出十分無奈,桑靜則十分憤怒,慷慨陳詞桑家女豈能由人踐踏,當母儀天下,桑柔跪求桑廷尉助夏侯風奪位。

桑柔懷孕,陪嫁丫環該提通房,夏侯風拒絕,夜夜與桑柔共枕,苦苦忍耐,溫言游說,桑廷尉還在猶豫,不如納了桑靜為侍妾,姐妹二人都在風府,桑廷尉愛女心切,必然愿為風府做事。

桑靜進了風府。

桑柔為夏侯風心痛,他說,太醫有話,懷孕的女子情緒不穩,他不會做一點點讓桑柔不高興的事,不宿海棠院,便宿近風院,從不去侍妾居住的丁香院。

朝事詭譎,夏侯風憂心忡忡,桑柔不顧體弱,來往于風府和桑府,一次次跪請父兄相助。

胎象不穩,夏侯風請太醫不離左右,一碗碗保胎藥喝下,直喝得滿面藥色,齒松顏衰,夏侯風愈加心疼,愈加呵護。

鸞城大會,中尉軍依慣例協管鸞城治安,太子夏侯云鳴鏑射父,宋丞相以身相替,寰王重傷,中尉卿桑勇近水樓臺,殺了寰王,夏侯云仗著驍勇死忠的鐵鷹騎,自立為云王。

一個月后,大地動,龍城城倒屋塌,死傷無數,錦江淤堵,江水倒灌進龍城,千年龍城變成人間地獄。

夏侯風振臂高呼,云王弒父不當立,上天降下災禍,懲罰北夏,一時群情激憤,忠于寰王的衛尉卿徐樹林和中尉卿桑勇,攜手逼宮,五千鐵鷹騎傷亡慘重,夏侯云被流放北海,途中,遇蔡一卓行刺,身死。

夏侯風被擁立為風王,太醫院舉報,桑勇刺殺寰王,桑家滿門入獄,斬首以祭寰王。

渾身浮腫久臥在床的桑柔,痛不欲生,腹痛發作,還沒聽到孩子的哭聲,陪嫁的兩個丫環拿過枕頭,捂住了桑柔的口鼻。桑柔醒來時,四周一片漆黑,狹小的空間令她不知身在何處,嗚嗚啦啦的喪樂,搖搖晃晃的簸動,讓她意識到,自己躺在棺材里。

桑柔拼命地敲打抓撓棺木,身下呼的一熱,胎衣涌了出來,喪樂蓋過了她的垂死掙扎,她死不瞑目!

黑白無常勾著她走到奈何橋,桑柔滿腔仇恨,打翻了孟婆的湯,跳進忘川河,滔天的恨意,使忘川河里的無數冤魂都不敢靠近,桑柔爬上岸,化為一縷不肯轉世輪回的怨魂。

怨魂穿過冥冥人世,龍城一片廢墟,鸞城生機勃勃,她看到夏侯風溫柔地牽著一個美貌女子,身后的男孩在喊父王,看到夏侯風溫柔地安撫侍妾,搖車里的嬰兒哭聲嘹亮,看到夏侯風溫柔地扶著肚子高高隆起的桑靜,漫步在丹鸞湖畔,丹鸞湖上,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

怨魂哈哈大笑,那個神采飛揚的君王,就是她的好夫婿,踩著桑家滿門的尸骨,爬上北夏王的位置!所有的寵愛憐惜,全都是假的!

不僅早養了外室,還生下庶長子,在她有孕時,說什么不使她難受,不宿丁香院,原來可以在近風正院白日宣yin。她生下的嫡子,被那外室活活溺死,他不聞不問,卻為庶子大辦洗三,那兩個要活活捂死她的丫環,早爬了他的床!桑靜更是在她嫁進風府前,就與他有了首尾。

她是怎樣的愚蠢,被人當小丑耍,因為她的愚蠢,至親的親人全都死在夏侯風的屠刀下,自己落一個憋死在棺材里的下場。

怎一個恨字了得!

燕明睿進了鸞城,他的喬裝瞞得過人,瞞不過怨魂,燕明睿和一個瘦削的年輕人相談甚久,喊他“山椒”,看面相,那人是她的陪嫁護衛。

為彰顯深情厚意,為顯示滅掉桑家是大義所趨,夏侯風給桑柔風光大葬,并厚待她從桑府帶去的每個人。

那天,陽光特別明朗,馬蹄聲驟然而起,怨魂看到一支騎兵疾馳而來,裹挾著雷霆萬鈞之勢,一聲尖銳悠長的鳴嘯,有如鷹唳,箭如急雨。

夏侯風倒下了,怨魂看到,當先一騎,正是燕明睿,在那數百騎的中央,赫然有一張絕艷的臉。

桑剛不僅逃過了桑家的滅門之災,還和燕明睿率領的鐵鷹騎一起,殺回鸞城。

夏侯風死了,死得比刺猬還刺猬。

怨魂被亂箭擊穿,再不能游蕩,縮在墓室里。

墓室的門被打開,一具薄棺扔了進來。

不共戴天的仇人,恨不能食其肉,飲其血,寢其皮,死后竟然同穴而葬!

沒有語言能夠形容怨魂心頭的恨,一日日在墓室徘徊,卻做不了任何事,生生看著夏侯風血肉化成塵埃,變成一具枯骨。

時間一年又一年,仇恨與日俱增,三百年過去了。

終有一日,墓室外響起叮叮當當的聲音,盜墓賊撬開了墓門,怨魂在光亮中,冒起青煙。

桑柔醒了,醒在七歲那年,北宮喬遷,她摔了一跤。

再見父母親人,桑柔放聲大哭,恨定思恨,痛定思痛,桑柔拼著被當成妖孽燒死,把前世種種說與父親聽。這便有了桑廷尉的一夜白頭。

桑柔深恨前世體弱,在桑廷尉的安排下,到碧霄觀跟璇璣道長習武。聯想到自己在風府眾叛親離,桑柔著意收留孤女。曾見過夏侯風和蔡一卓訓練死士,桑柔憑記憶將那些招式畫出來,向璇璣道長討教,琢磨專門針對風府的死士。

桑柔漸漸長大,為不使命運的車輪偏到太過未知的方向,父女沒有刻意地去做什么,只訂下和喬飛的婚約,以免桑家再次被夏侯風綁架。桑柔冷眼瞧著夏侯風和桑靜私相授受,當時間節點再次來到海棠花會時,桑柔出手了,把那個顏面丟盡的人換成桑靜。

桑柔沒想到,鬧出那樣大的丑聞,夏侯風還有臉向桑家求親,甚至跪了兩晝夜,求寰王下旨。桑柔見婚事無可轉圜,勸住要往長安宮血諫的桑廷尉,有她在風府拆墻挖坑,有桑家陽奉陰違,夏侯風不會還像上一世那樣順風順水。

喬夫人并不知父女二人的商議,本著以夫為天、以女為寶的原則,對父女二人言聽計從。在桑柔出嫁前夜,桑柔通過山椒,向北宮傳達桑家無意與夏侯云為敵的意圖。

嫁進風府不久,桑柔發現,夏侯風也帶著前生的記憶,大驚之下,更加謹言慎行。夏侯風則因桑家諸事與他記憶里的不一樣,往碧霄觀逼問關于桑柔的情況,璇璣道長為滿觀道姑謀生,服毒而死,狀似紫氣升仙。

桑勇生性豪爽,又喜飲酒,桑廷尉怕他藏不住話,被夏侯風誑了去,只與他強調桑家不需從龍功,當好差,做好事,最為重要,鑒于那一世夏侯云也是失敗者,桑廷尉并不看好北宮,因此凡事以朝局為重,其余皆作壁上觀。

桑柔勸不了父親為北宮做事,只好自謀讓夏侯云多一分勝算。

夏侯風死于鐵鷹騎的亂箭下,因此對那位來歷不明的南秦女子猶為忌憚,在夏侯云歸途中行刺未遂,鹿鳴山莊死士覆滅,種種不順當,夏侯風想起別有圖謀的夏侯雷,令暗樁向衛國公府傳信,秦妃乃南秦十一公主,兩衛人馬必被練成新軍,變作夏侯云不可撼動的軍中強力。

除夕,蔡一卓死了,夏侯風再無絕頂高手,可以突破鐵鷹騎刺殺夏侯云。她以一臂的代價,換了自由身,使桑家脫離風府制約。

除夕,既是中尉軍主將,又是夏侯風舅兄的桑勇,有謀逆太子嫌疑,被寰王問罪。

夏侯風多疑,不可能感覺不到桑家兩世的差異,放任桑勇被內史衙門嚴刑逼供,以此敲打桑家態度不明,助力不多。

桑柔深知,韓內史和北宮交情頗深,桑勇若死于刑訊,桑家與北宮徹底分道,本想自己去求夏侯云,奈何傷重動不得身,這便有了喬夫人和寶慧隨苗藿的長樂殿一行。所幸北宮無意與桑府僵化,桑勇終于無罪歸家。

衛國公府倒了,唐家倒了,北宮的局面比上一世好得多,卻在這關鍵點上,命運的軌跡又重復起上一世的悲劇。

桑柔斷了一臂,傷情反復,兼憂思過重,臥病在床,夜來風雨,受了風寒,竟至昏沉數日,睜開眼,看見花臺上海棠嬌艷欲滴,問及日子,驚出一身冷汗,強撐病體往北宮來,寶慧舍出兩粒珍珠,也未能見到太子妃,桑柔堅持求見,直至昏倒。

桑柔閉上眼。

上一世,夏侯云失了秦雪,雖練成鐵鷹騎,因弒父之罪,因天災之禍,最終敗于夏侯風。

這一世,夏侯云又失了秦雪,他能戰勝夏侯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