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再探(下)
長亭貼在墻壁上,只聽見“嗡嗡嗡”的聲音。
長亭拽了下胡玉娘的衣袖,胡玉娘轉過頭張嘴就要說話,長亭趕忙擺擺手,手指指了指墻壁那頭,再指了指耳朵,不怕被那邊的人聽到啊!玉娘算是大半個練家子,耳朵靈,那人家一屋子都是練家子,耳朵豈不是更靈!
周通令好說歹說,一州之主,手底下能沒幾個鎮場子的貨色?
長亭不算了解練家子的好惡高次,只估摸著連玉娘都能隔著一堵薄墻聽得一清二楚,更別說周通令手下的那起子人了。
玉娘一下子反應了過來,手比劃了兩下,先是做出了翻動書目的手勢,又將耳朵貼在墻壁上琢磨,夸張地做了個嘴型,“賬本...”兩個字兒說話動作都挺大,長亭摸摸索索半晌總算是模模糊糊明白了,一個激靈從袖兜里掏了一小塊碎銀子在胡玉娘眼前晃了一晃,再做了個奮筆疾書的模樣來。
胡玉娘趕緊點頭。
托這么幾十天,兩個姑娘捆綁在一處出生入死的福,兩人默契十足。
長亭眼睛一瞇,不知在琢磨些什么,張開嘴同白春輕聲閑嘮嗑,又讓白春在廊間去支會店小二一聲兒,“...用紅糖蘸料,不要用白糖粒兒,就說官話,店小二問幾遍都說官話。”
北地方言俚語盛行,下里巴人不會說官話,也不太會聽官話,只有城中的富家大戶要做生意,做生意自然要走南闖北,要走南闖北自然要說得一口流利的官話,其實階層等級從日常語言上就可覷一二。
若兩個人就站在廊間,姑娘家說話輕聲輕氣的,店小二怕是一遍聽不懂,一遍聽不懂嘛,那就說第二遍,到第二遍了聲音自然就大了。
聲音大了,里間的人才能聽明白。
玉娘聽壁角是一把好手沒錯兒,可一開始周通令是門還沒關嚴實的時候,一時嘴快透了口風,可當門一關嚴,窗欞一關得死死的,丁香樓既是幽州城內數一數二的酒樓自然有它的道理——至少人墻壁里填的不是棉絮,而是實實在在的水和泥。
玉娘貼在墻壁上聽,順著動靜向后移,移到一半,轉過頭來沖長亭搖搖頭。
“聽不見了。”
長亭看懂了玉娘的嘴型,“...來吃小食!咱們又不急慌回去!”長亭伸手將胡玉娘拉扯著坐下,埋首再悄聲道,“不會即刻動手,別慌。”
玉娘恍然大悟,合著蘸紅糖醬料是信號?!
不要立馬動手殺人的信號?!
玉娘一顆心終于落回實處。
這廂安逸下來,那廂卻劍拔弩張。
周通令推門時一時口快,又想先發制人說出口的那句“賬本子”讓岳老三利刀回鞘,岳老三神色未變,面上一搐須髯向上一翹,在外人眼里好像是在嗤笑。
周通令嘴角一抽,撩袍大刀闊斧地落了座兒。
岳老三挺胸起范,也不回應也不轉話題,伸手幫周通令斟了一盞茶,旋手遞上前去,露出右手指腹上厚厚的繭兒。
茶湯清亮,開水一沖之后,茶葉四下回旋游蕩。
周通令悶哼一聲,將茶盞放回桌上。
“怕有毒?”
岳老三伸手將茶盞端回來,一仰頭,喉頭上下一動,半杯茶水入口,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周通令,將茶盞往木桌上一推,桌上有水跡,茶盞一下子借力滑了老遠,“本人生面孔,二爺差臉熟的來,不怕大長公主膈應?有些事心里明白就成了,大長公主顧忌血脈親緣忍氣吞聲,可二爺為人子嗣者,不得憂之所憂,慮之所慮?”
算是解釋為什么是個生面孔出現。
長亭這個差打得很驚險,幽冀二州挨得如此之近,岳老三雖只是石老二的人,可這號人,周通令究竟見過沒?聽過沒?她都有點拿不清楚,玉娘借補衣裳的由頭反復確認,岳老三只直說“絕無可能,在咱們還沒回冀州之前,老子是二爺的殺招,是壓箱底的貨好吧!”
對于岳老三片面地抬高自己身價的行為,長亭只好深信不疑。
其實也是上下左右地想了想,身邊確實沒個可文可武,年紀適當,氣勢適當,說話行事又帶了一股說不出氣質的男人去糊弄周通令?岳老三當仁不讓,勇奪桂冠。
心思被揭開,周通令臉上紅一塊白一塊。
“本人于周大人而言是張生面孔,可周大人在本人的耳朵眼里卻是個老熟人。”岳老三再斟一盞茶遞到周通令面前,目光向下看,陡增一股子壓迫力,緩聲悄語,“喝了吧,不喝就是不給本人臉面,得喝口茶潤潤嗓子后,才好談一談...”岳老三悶聲輕笑,“才能好好談談,周大人口中的賬本啊。”
他娘的陰陽怪氣,確實像陸紛!
他娘的非得要給個下馬威,也像陸紛!
周通令狠咬一口后槽牙,一口氣將茶湯喝了個干凈。
茶湯喝罷,岳老三背向后一靠,整個人五大三粗地嵌在紅木椅子里,指頭雜亂無章地敲了敲木案,“談生意嘛,自然要把各自的條件和本錢都拿到桌面上來說,如今若二爺想要卸磨殺驢容易得很,一本折子上到秦相雍手里頭去,幽州降不降都不是周大人說了算了——可二老爺沒這樣做,反倒讓本人來同周大人開誠布公地談上一談。一則,二爺明白周大人給自己是留了后手的,二則嘛...好歹盟友一場,能不撕破臉最好別撕破臉。留人一線,予己后路,這是二爺的立場。”
話說得很明白了,周通令自然也聽懂了。
信有可能被反咬一口,說他誣賴,可他保留下來平成和冀州不同尋常的生意往來的憑證,卻是鐵板釘釘,可謂官府文書。
要把本錢放在臺面上了,才能叫人忌憚,這個道理,周通令怎么可能不明白。
可既是殺招,又怎么能輕易說出口!?
周通令一時間猶豫不決。
岳老三暗覷其神色,心頭便明知了,頭一昂眉梢輕挑,語氣中帶著刻意壓制的喜氣洋洋,“...難不成周大人未留后手,全心信賴二爺?”
如果他沒留后路,陸紛不可能給他充足的庇護和沉默,卸磨殺驢并不少見!更何況石家的突然介入,消息的突然沸沸揚揚,秦相雍的虎視眈眈,已經讓他近乎圖窮匕見了,如果陸紛在毫無顧忌的情況下反手給他一刀,他根本再無招架之力!
說了,讓陸紛忌憚,至少還留存有一個盟友!
不說,就是四面楚歌!
周通令鳳眼瞇起,“賬本某已經送到了一個極為安全的地方。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陸二爺要奪權正位,士族大家可不是小門小戶,陸家是搖旗是模本,可是只要幽州在,我周通令掌權,那本賬目,周某以祖宗名義發誓,絕無重見天日的可能!”
岳老三身向前傾,“與平成生意往來的賬本!?”
“是。”
“上頭有二爺的宣章!?”
“是。”
“賬本送出去了!?”
“是!”
“送到哪里了!?”
周通令眉間一挑,“陸二爺可當我周某人是蠢材?”
岳老三身形慢慢向回靠,有點想笑又得極力克制著自個兒笑出聲來,周通令不是蠢材,誰是蠢材?誰他媽是蠢材!?周通令把殺他的理由都他媽遞到陸家姑娘面前了!做了周通令,那本賬冊得見天日,順藤摸瓜連陸紛也得跟著顯形...
一箭雙雕,一石二鳥。
岳老三手撐在額上,再給周通令倒了一盞茶,眼風卻見立在門前的屏風上有道黑影向外走去,岳老三目光一斂,且等陸姑娘怎么說罷。
岳番借小解之名向酒樓后罩樓外的茅房走,警覺地趁四下無人推開擋在門前的那顆小石塊兒,下頭正好壓了一張寫了三行字的糙紙。
岳番看完之后,目瞪口呆,將糙紙三下兩下撕碎毀尸滅跡,快步先出酒樓轉過三圈方折轉回廂房中,推門繞過屏風同岳老三耳語一番,聽完話,岳老三神情如常卻起身要走,聳了聳肩接過侍從遞過來的大襖,手撐在木桌上,笑著拍了拍周通令的肩頭。
“前面出了事,我著急要走,干脆長話短說。老弟啊,我們兩方無非是在談條件做生意,你要備條后路,無可非議。如今本人再跟你談一樁生意可好?”
“條件?”
“幫你解決內憂外患,秦相雍再也不找你麻煩。”
這個條件很可口。
周通令手往里一秉,再問道,“要做什么生意?”
“斬草除根。”岳老三抬頭望天。
周通令輕“啊”一聲。
“陸家的那兩個丫頭必須死,大長公主連失了兒子不計較,又談何那兩個丫頭片子?這是第一樁事。收到消息,你們除的是陸綽次子,陸綽的長子早就他媽逃之夭夭了!陸綽長子陸長英必須找到!斥候說恐怕是往西邊去了,周大人應當為上一樁生意的疏漏付出代價吧?”
岳老三須髯一動,一字一頓,“殺了陸家姐妹,追擊陸綽長子,其實很簡單。原因你莫問,問了我也不會說。”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