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擊潰(上)
臨近黃昏,周通令遣人來請,打頭之人是周通令長子。
不過十二、三的年歲,硬是繃出一副大人的樣子,叫人看著好笑——特定的盔甲穿著都有點松,還非得板著一張圓臉,讓人看著確實有些好笑。
長亭立在真定大長公主身后扯開嘴角笑一笑,剛拉開道弧度,趕緊生生止住。
笑笑笑,她現在可沒這功夫笑!
過會兒可是生死之線啊!
長亭垂眉躬首地扶著真定大長公主的胳膊肘將其送上了馬車,馬車簾帳被娥眉掀開一大角,長亭眼見真定大長公主儀態萬方地撩簾入內,正欲抽手而離,哪知手腕卻一下被真定大長公主扣住。
“阿嬌。”
真定大長公主語聲低沉。
長亭應了一聲,“唉。”
“不要出驛館,論誰來喚你都不要出來,不要相信我會接你去參筵的鬼話,也不要領著長寧胡亂跑動,祖母露個面就回來...”真定大長公主一道幫長亭撩了撩散在耳畔的鬢發,一道神容放得極為緩和地看著長孫女,“有一百人留在外巷,若有動靜,你就扯開嗓門叫...”
驛館里住不了這樣多的人,除卻幾位有官銜的將士,其他的人都分居在外巷各處。
外巷離驛館距近兩里,且此驛館為官家安頓朝堂派遣來的御使大吏,地偏且清雅安寧,周遭彎繞有幾條大道,多為幽州官吏居住之所,而今日周通令除夕設宴,幽州官吏上至州牧下達眾鄉里正,皆攜眷出席已示感懷上恩,雖說官階太低的壓根連府邸門都進不了,可總還是得遞上庚帖表表心意。才沒人給穿小鞋。
故而今日驛館周遭其實是并無人居的,有也只是些老弱婦孺罷了。
真定大長公主打心底里并不相信周通令膽敢輕舉妄動,嗯,就看真定大長公主留下的那一百人就能明白。一百人普普通通的兵士能頂什么事兒?
來幾個真正的猛士,那一百個將士壓根就近不了身。
長亭垂眸點了點頭。
列隊先頭有馬蹄嘶鳴,有人在催了。
真定大長公主抬了頭,沖前頭朗聲笑起來,“小郎君可千萬莫慌,老身一時沒去,就一時成不了席!”
前頭安靜了。
真定大長公主緊緊握了握長亭的手,想了想,埋下頭輕聲飛快地再交待一遍,“...隔壁頂在前頭那戶人是朝廷派遣過來的崔御道一家。秦相雍和周通令不對盤,崔御使多半是不去的,若有事...若實在有事,就讓人拔腿去那廂通稟...”
長亭抬了抬眸色,神情復雜。
陸家諸人寧愿死。也不想欠朝廷的情,符家的情。
真定大長公主也直勾勾地瞅著長亭,阿彌陀佛,希望是她多慮了才好,周通令屬豬又不是頭豬,更沒長個豬腦子,他壓根就沒必要再找兩個小姑娘的麻煩。陸紛或許能歡喜,可這陸家上下,天下江山能饒了周通令!?
陸綽死在幽州界內的賬都還沒算完,周通令身上的腥臭氣都還沒洗干凈,他不會蠢到再惹一身腥的。
真定大長公主沉了沉心神,再拍了拍長亭的手。眼神一抬,娥眉趕緊吩咐車夫吆喝趕路。
真定大長公主到底想了想什么也沒說。
長亭便牽著小長寧看著馬車漸行漸遠。
黃昏的天際如群魔亂舞,人與鬼的界限分得不甚明朗,反正張牙舞爪的神容全都映在了如畫布澄黃平滑的天邊。
長亭領著長寧慢條斯理地坐在驛館里小口小口地用三鮮素面,玉娘腿就蹬在長條木上吸吸呼呼吃完一碗面。拿手背抹了嘴頭便朝上瞅,直勾勾地瞅著掛得高高的大紅燈籠左一下右一下地晃蕩,神情難得有些落寞,“早知大堂沒人,還不如咱端著碗回房里吃面,還以為大堂里能人多點兒,熱鬧點兒呢...”
因是除夕,驛館里除卻姜掌柜的,連個店小二都沒見著。
過客們不會挑著過年節的時候打尖住店,沒客人,自然不需要這么多人服侍。姜掌柜便把人都給打發走了回家過年去,叫自個兒婆娘親自下廚給留在驛館里的幾個姑娘,守屋的岳番、岳老三還有十來個留守的兵士鹵了哨子,下了面,還包了三五種餡料的餃子,說這是北方習俗。
姜掌柜的不僅是好人,還是個善心人。
岳番邊端著海碗喝湯,邊瞅了胡玉娘一眼,嘴里還含著東西卻也不老實,“咋的,還不樂意和咱一塊兒吃大飯啊。”
胡玉娘白岳番一眼,極其哀怨地嘆了口氣,那氣兒嘆得極為千回百轉。
小長寧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胡玉娘緊跟著就沖長亭告狀,“阿嬌!你瞅瞅阿寧!她笑俺!”
長亭也笑著擱了筷子,說實話這真不怨長寧,任誰見了個腳側蹬在長條木板凳上,手背上的油還沒擦干凈,而跟前的海碗里連根豆芽菜都不剩的彪悍女子如怨婦般嘆氣長吟,都得笑。
一頓飯倒也吃得不算悶。
嗯,把玉娘和岳番放一塊兒,怎么著都不能悶。
吃完飯連歇都不帶歇的,玉娘和岳番就貼在墻根下比劈一字馬,長寧唯恐天下不亂地誰劈都拍手叫好,長亭便和岳老三各斟一盞茶對雪當空,邊笑邊閑嘮嗑,岳老三對京都建康十分好奇,長亭便語聲緩緩地講給他聽。
“...建康過年節喜歡放華燈,世家大族都得在淮水邊建竹樓,誰家建得高建得好,誰家就是魁首,圣人會親自登樓題詞以示恩德,嘿,其實圣人的題詞不算最值錢的,通常得了魁首的世家都會理直氣壯地找我舅舅要副字畫,舅舅也會給,這才是頂值錢的物什...”
“南邊吃甜的,吃桂花鴨吃蔗糖果子吃白糕,連湯都甜甜蜜蜜的,算當個新年的彩頭...”
“...除夕夜,圣人也得設宴,就在章德殿里頭,所以這么些年,我都沒有在自個兒家里過過除夕。阿玉和胡爺爺兩個人守慣了歲,如今空空落落的反倒不習慣。我就還好,只是再也見不到父親了,這叫我其實是有些難受的,可我一難受,長寧心思從小就細一定能發現,她也就跟著難受起來。三爺也是養過兒女的,應當知道,小孩子家家頂怕童年時心里頭有什么過不去的坎兒,這坎兒一旦在小時候埋了根兒,到大了大了就能順勢絆你一下...”
“上回在幽州外頭那個市集里,三爺交待人送來的那碗面,還有今日的面與餃子,是我活這么十幾年吃過最好吃的東西。”
有的人說話如波濤駭浪,鼓舞人心,就如石猛。
有的人說話如溫水浸石,舒心長意,就如石闊。
而有的人說話卻如暗波涌動,以極平極緩的聲調叫人心里不好過,就像這位陸姑娘。
岳老三須髯一皺,剛想說話卻見不遠處陡然火光大起,火“轟”地一下竄上了天兒,火已然燒著了!雖還不至于燒紅半邊天這種程度,可看其燒得通紅的火勢,可不那么容易滅!火勢好似在一瞬之間就起來了!不該下雪的時候,雪積到小腿那么高,該下雪的時候他娘的倒是不僅沒下還放了晴!
岳老三騰地一下起了身,鼻子一皺,狠聲怒啐,“媽的!周通令狗賊!這是倒了松油!”
岳番已護住胡玉娘與長寧往內里跑,從袖里掏了牛角號三短一長“嗚嗚”吹響后,便撈起家伙高聲吆喝,“弟兄們備戰!幾個姑娘快回屋子!”
這是一早就商量好的計劃。
可他們卻未曾算到周通令會先火攻掩護,再伏兵潛入!
起火那家人是誰!?
長亭愿意壓上身家性命,賭是近鄰崔御道家著了火!
呀,都一百章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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