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水滑過喉嚨,火燒火燎一般。
他極不擅喝酒,旁人是千杯不醉,他是一杯就已醺然。跟著師父在重陽谷里的時候,每逢月夜,師父就會支使他搬了搖椅去前庭擱在那棵桂花樹下。老頭子懶洋洋躺下后,就讓他在邊上斟酒。
有時是竹葉青,有時是女兒紅,有時又是他自個兒釀的果酒。
老頭子常說,神仙也不過如此。
他那會尚且年幼,提著酒壺聽到這話就不由得艷羨起來。好容易等到年歲稍大了些,老頭子便就著月色指指邊上的酒,對他說:“嘗嘗?”
他聞言,立即手腳麻利地給自己斟了一杯,也不知要細飲,舉起酒杯就灌下去一大口。
這下子可好,喉嚨里燒了起來,鼻腔里似乎也有火,整個腦袋都仿佛辣的被籠在烈火中。他一張小臉脹得通紅,丟開了酒杯,連聲咳嗽。可老頭子倒好,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也不知給他倒杯水漱漱口。后來,還是他自己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沖進了屋子里,好歹將這股火給消了下去。
結果,就這么一回,他便怕了吃酒這件事。
偏他酒量也不佳,當日分明只喝下去一口,是夜便暈頭轉向,連房門在哪都鬧不明白了。
但他不喜歡吃酒,老頭子卻很喜歡,又說能喝多少暫且不論,這酒卻不能不懂。于是,老頭子就每日里追著他要他品酒。一陣風起,重陽谷里便漫天酒味,活像是只大酒缸。
滄酒清,潯酒冽。川酒鮮,金壇酒色若松花,清冽徹骨……
他嘗過的酒,數不勝數。
待到他終于能淺嘗一口便輕易分辯出杯中是何種酒時,老頭子這才作罷了。嘴上猶自感慨著,費了他這許多的銀子買酒,總算沒有白白浪費。
他抱著酒壇子蹲在門口曬日頭,聞言仰起頭來看了一眼老頭子,卻只看到他下巴上花白的胡子顫巍巍的,像叢枯了的草。
老頭子低頭看他。逆著光面容模糊,嘀嘀咕咕說道:“怎么喝來喝去,這酒量也不見長進呢……”
但何止老頭子想不明白,就連他自己也想不通,這么多年浸淫下來。他雖然不再一口就醉,可始終不見千杯不倒。
而且旁人醉了面上通紅,他喝來喝去,也不知是不是被老頭子給折騰的,如今明明醉得意識都糊涂了,面上也不見大動靜,只是越喝臉色就越發白了下去。
蘇彧盯著自己杯子里的燒刀子,長長嘆了一口氣。
宣明十二年時。坐在一處吃酒的人還有六個。
時至如今,就只剩下他一個人,形單只影。寂寥冷落。
三哥孤身獨在邊庭,四哥在離家三十里地外的軍營里,非逢年過節,不常露面。
偌大的府里,只余下他。
早些年,母親想見他一面。最難。如今,見他倒是容易了。想見其余幾個卻難了,至于父親跟大哥、二哥。她也就只能祈求在夢中一會。那年,蘇家一口氣少了三個人,母親沒了丈夫跟兒子,雙重的痛有如山巒重重落下,將她壓得難以喘息。
自那以后,母親就開始茹素了。
成日里,抄經念佛,一天里頭有泰半的時間都呆在佛堂里。
他每每晨起去向她請安,還未進門就先嗅到了空氣里彌漫的檀香味,一天比一天濃郁,終于到最后連香也不必點。這味道已經繞梁盤旋,風吹都不散。
漫漫紅塵,皆成了青燈古佛。
一杯飲盡,他背過身去咳了兩聲,杯中殘酒低落于桌,蜿蜒流下。
趴在桌子底下的元寶正巧昂著腦袋往上看,這幾滴酒水就順勢落進了它口中。
“喵嗚”一聲,元寶胖乎乎的身子猛地繃緊,弓著背往前竄了竄,身上的毛炸開了去。它吐著舌頭往另一頭的桌腿爬去,卻不妨頭頂上突然落下一只橫將它撈了起來,撲通一下摔在了蘇彧的腿上。
蘇彧也不說話,只一手抓著不讓它動彈,另一手提起筷子慢慢吃起了桌上的菜。
元寶掙扎了兩下沒溜走,只得閉上眼睛假寐起來,安安分分地蜷在他腿上不動了。
但蘇彧自個兒,卻沒能安靜太久。
他心不在焉地撈了塊筍送進嘴里,嚼了幾下咽了下去,忽然道:“你就那么喜歡連家那姑娘?”
元寶閉著眼,動了動尾巴。
“她有什么好的?”蘇彧用筷子的另一頭輕輕點了點它的脖子,“連字都寫得那般丑……”
元寶“喵”了聲,雙眼睜開一條縫,瞥了他一眼,面上似有鄙夷,轉過了頭去。
蘇彧也不理,只自言自語般地絮叨起來:“吃了我的蜜果子,也不說聲好吃,只寫句多謝,也不知是用來敷衍誰的……”他小聲嘟囔著,手里的筷子戳著瓷盤里的拌菜心,“早知如此,還是應當聽問之的話,胡亂送幅字畫去就是了。”
說著,他已經有些迷蒙起來的眼神里流露出了兩分懊惱。
“早在段家時,他就該提了,偏等到今兒個白天才說……晚了吧……”他丟開了筷子,抱著元寶的那只手繞到了它身下,一把將它給舉了起來,雙手抓著它,湊近了盯著它的臉道,“你說是不是晚了?”
他認認真真問了兩句。
可元寶哪里會說人話,只“喵嗚喵嗚”亂叫了兩聲。
蘇彧卻微微頷首,像是聽明白了般道:“就知你也是這般想的。”
元寶皺著臉打個哈欠,傻愣愣地望著他。
“那蜜果子攏共只得一小罐子,下回再漬,可就要等到來年了……”說了兩句,他嘴里的話又繞回了蜜果子上。端的是念念不忘。
蘇家的大老爺們,都意外的中意甜食。
他自然也不例外。
那果子是他自己腌漬的,世間獨一份,外頭可嘗不到。
那原是重陽谷里才有的果子,他離谷時帶了些種子回來。栽在了小院邊上,精心伺候著,最終也只活了幾株。果子一年才結一次,好歹盡數加在一起也不過兩罐子。等到漬過,兩罐子也就并成了一罐,少得可憐。
師父去世后。他就沒有再回過重陽谷,但總算還能嘗到谷里才有的果子。
若不是賀咸三番五次在他耳邊念叨要給人賠禮,這賠禮也不必太講究,最要緊的是心意,他也不會想到要分了自己的蜜果子給人。
吃了酒。迷迷糊糊的蘇彧摟著元寶,心心念念連若生不曾贊自己的蜜果子味道好。
元寶豎著耳朵,聽了一會搖頭晃腦要溜。
蘇彧卻纏著不讓它跑。
過了一會,他又把它給丟下了,自己跑到小院一角,抬頭看天,望著那輪彎彎的下弦月,嘟嘟囔囔作起詩來。
作的什么詩?
打油詩。
還是惦記著他的蜜果子被人吃了。卻沒得個好字。
趴在門檻上的元寶齜牙咧嘴,哈欠連天,頓了頓也樂顛顛地跟了上去。湊在邊上“喵喵”叫喚。
月色下,青衣少年毫不講究地席地而坐,眉眼似水墨渲染的遠山般清雋溫柔。
他低低的,絮絮叨叨說著不著邊際的話,良久終于安靜了下來。他扭頭淡淡瞥了元寶一眼,說:“困了。”
元寶“喵”一聲。從青磚地面上爬了起來。
他亦站起身來,一人一貓就一塊腳步虛浮地往臥房走去。
進了屋子。蘇彧倒頭往床上躺了下去。元寶也迫不及待地跳上床,占據了床角。懶洋洋打了個哈欠。
南面的窗子未關,半開著,有風不斷從外頭吹進來,吹得臨窗書案上的一卷書嘩嘩作響。銀白的月光亦悄悄透過窗子照了進來,將書卷旁邊的三塊骨牌照得熠熠生輝。
去段家赴宴的那一天清晨,蘇彧就用它們卜了一卦。
上卦為離,下卦為坎。
六三爻,是為陰爻,未濟卦。
離上坎下,火水未濟,異卦相疊。離為火,坎為水。火上水下,火勢壓倒水勢,救火大功未成,故稱未濟。
卦象征兆為兇。
得此爻者,宜見機行事,不宜妄動,妄動則兇。
然而冥冥中,似乎又在暗示他,此番出門定不虛行一趟。
所以,他難得應了段家的帖子,同賀咸一道去了段家。
他師父重陽老人,為前朝紫衣一脈,精通梅花易數,隨時隨地皆可起卦,取卦方式靈活多變。老頭子用的是三枚銅錢,他慣用的則是骨牌。但他們不是街頭擺攤的神棍,亦不靠這些吃飯,是以禍福吉兇,仍是看天意為佳。是以,一日一卦,再不可多。
蘇彧牢記卦象所示,事到臨頭卻似乎還是妄動了。
先是海棠林里,他鬼使神差地出言幫人洗清了疑點;后是賠禮一事,未同賀咸商議,便自行讓元寶送了蜜果子去。
半寐半醒間,蘇彧皺了皺眉,翻身面向了床沿一側。
風將窗子吹得更開了些,月光自然而然傾瀉而下,恍若溫潤流水,屋子里也愈加涼了下去。
元寶一點點朝前拱著,拱到了他身邊,緊緊貼著不動,胡子戳在蘇彧露在袖子外的手腕上,毛烘烘的扎人。蘇彧的眉頭皺得越發緊,緩緩睜開了眼。
最先入目的,就是臨窗書案上的那三塊骨牌。
他看著,突然想起了連若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