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明發愁道:“這我何嘗不知道?只是告訴了夏娘子,她又能怎么辦?一旦這些人帶著那些秀才生員口誅筆伐,杏林館總不能不讓人說話吧?”
晏子笙目光轉了兩轉,忽然笑道:“你不是認識陸大人嗎?不如把這件事透露給他知道?當日在杏林館,我記得他似乎對那夏娘子就頗有回護之意。”
楊明瞪了他一眼,咬牙道:“你就別亂出主意了,你知道陸大人和夏娘子是什么關系?他們原來是夫妻,后來夏娘子因為嫉妒無子,又害了陸大人妾室的腹中胎兒,才被休棄出門。哪里想到一次次的,兩人又攪到一起。陸大人如今只是因為一些公事,才和夏娘子往來,你說的回護之意,或許也有一點,但越是這樣,陸大人就越不能出頭。他是什么人?便是心中此時后悔休了夏娘子,也斷斷不肯吃這回頭草的。所以真出了這種事,他退后尚且來不及呢,要是敢往前湊,不定別人怎樣傳言,流言蜚語這個東西,可不會管你是不是皇親國戚權傾朝野。”
晏子笙苦著臉道:“這話不錯。那可怎么辦?若是平時,陸大人或許還會護著夏娘子,如今這竟是連他也護不住了。不行不行,我還是趕緊去給夏娘子報個信兒吧,有沒有辦法,也讓她先有個準備再說。”
楊明想一想,讓夏清語有個防備也好,因便要和晏子笙一同往杏林館去。不料剛走了幾步,就聽見身后一陣馬蹄聲響,回頭一看,只見是衛所副指揮使朱達國身邊的親兵,看見他便連忙叫道:“大人,福建衛所劉副指揮使帶了一千士兵過來,只說要試試咱們杭州衛的戰力,這會兒咱們的弟兄正和他對峙呢,朱副指揮讓屬下趕緊來找大人回去。”
“什么?福建衛所的人?”楊明大驚。想起陸云逍之前的確曾和自己說過,要讓沿海衛所的人輪流來杭州衛學習觀摩一下,只是這怎么悄沒聲的就過來了呢?這不合規矩啊,莫非是因為陸大人夸獎了杭州衛所。所以那福建衛所的人不服,才會搞這個突然襲擊?
當下也顧不上和晏子笙一起去報信了,因扭頭道:“我得趕緊回衛所一趟,真是可惡,這都快入夜了,哪里想得到這些人會忽然跑過來,事前竟然連招呼都不打一個。”
晏子笙忙道:“這有什么難猜的?定然是陸大人盛贊你,所以引起其他衛所將領不服,這也是常有的事,你快回去處理吧。我于軍務一竅不通。不去給你添亂了,我先去杏林館,這會兒只怕還沒關門,我得趕緊把這事情告訴夏娘子。”
楊明一笑,暗道這朋友先前還提都不肯提一句自己被人家救命的事。如今便這樣熱心了。因點點頭道:“也好,你就快去吧。”說完兩人分別,楊明自回衛所,晏子笙則是猶豫了下,到底在街兩旁的店鋪中買了幾匹上好的妝花緞子,又去胭脂水粉鋪把最上等的胭脂水粉胡亂買了幾盒,抱著便往杏林館來。
說來也巧。這會兒陸云逍也恰好在這里,朝云路上不小心讓鐵鉤劃了腿,陸云逍和暮云就將他送到這里,要試一試那云南白藥的效果。朝云上了藥,由慕云陪著到一旁去坐,他就和夏清語小聲說著給杏林館尸體的事。
夏清語給馮金山等人上了幾個月的課。對沒有可供解剖的尸體也深以為憾,她原本想找陸云逍幫忙弄幾具無主的尸體過來,到時解剖后自己再好好給對方安葬,也算是不糟蹋尸體了,現代的穿越女。又是個外科大夫,對尸體的敬畏比起古代人要少許多。
沒想到今日竟是陸云逍主動提出,而且用海匪尸體上解剖課的話,那真是連最后一點壓力都沒有了。夏清語深深懊悔自己怎么沒想到這件事,若是早些想到,去年那些衛所繳獲的海匪尸體就不該浪費掉。
正說得熱烈,忽見果子從外面蔫頭耷腦的走進來,夏清語便笑道:“果子怎么了?今兒不是放你一天假回去看你爹娘嗎?怎么反倒垂頭喪氣的?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說到最后一句話,語氣中已經帶上了一絲關切。
果子小聲道:“我家里沒有事,可是大牛的娘死了,大牛沒有娘了,我原本下午就要回來的,因為大牛傷心,我就陪了他一會兒。”
“好孩子。”夏清語聽了這話,也沒多想,摩挲著果子的頭頂稱贊了一句,卻聽不遠處桌子后面的馮金山道:“他娘是怎么死的?可是得病?你怎么不讓那個大牛帶他娘來咱們這里治病?”
“不是治病,是上吊死的。”果子抬起頭,抹了一把眼淚:“大牛他娘是帶著他改嫁的,本來他們家很好,誰知前些日子大牛他親爹那方不知從哪里冒出來一個親戚,說是舉人,可大可大的官兒,非說大牛他娘不守婦道,克死了丈夫和公婆,還不立志守節贖罪,這些日子坊里的人看見他們都要議論幾句,大牛說他娘哭了好幾回,只說不想活著連累他后爹和他名聲不好,他后爹這幾日都沒敢出去干活,可今天下午出去買糧,就那么一會兒,讓大牛看著他娘,大牛打了個盹兒,他娘就……大牛哭得傷心死了,只說是自己害死的他娘。”
果子嘴巴伶俐,很快便將這事情分說清楚,他知道陸云逍是個了不得的大人物,因轉了頭怯生生問他道:“那個……陸大人,舉人……聽說是很大很大的官兒,比你還大么?”
陸云逍喜歡孩子,聽了這話,忍不住牽著果子的小手摩挲他的頭頂,微笑道:“舉人不是官兒,只不過是個功名罷了,倒也不是人人都能考上的,不過只要有點天分,又用功,考個舉人也不是什么難事兒。”
一旁夏清語早聽得氣炸了肺,這會兒便對白薇和白蔻道:“世上沒有天理了嗎?大牛的父親家都沒有人了,還不許他娘改嫁?這世道對女人本來就頗多限制,那樣一個婦道人家,沒人幫襯著,帶個孩子怎么活?好不容易找到個男人還算好,才過了幾天舒心日子?就跳出這么個攪屎棍來。俗語說的好,寧拆十家廟不拆一樁婚。他有這會兒跳出來裝大尾巴狼的,大牛他爹他爺爺奶奶死的時候跑哪里去了?太可氣了,這樣的混蛋就該殺了。”
不遠處馮金山道:“東家氣性也太大,若這樣就該殺,這杭州城的士子怕是留不下幾個了。當年這杭州書香望族高家的兒媳婦,因為過門后丈夫便得癆病死了,不愿意守節,欲求改嫁,結果被她爹毒打了一頓還送回夫家,高家為了怕她做出有辱門風之事,便逼著她絕食而死,事后只說她是守節自絕,還在杭州引為美談呢。”
江云也在旁邊附和道:“這事兒我也是聽說過的,唉!叫我說,這卻是過分了。若是有那女子愿意真心守節,自然是極崇高的,只是卻不該為了一己名聲就逼死人命啊。”
馮金山嗤笑道:“那些滿口道德的偽君子,他們豈會和你講這個道理?”
夏清語聽得腦袋一陣陣漲疼,她知道古代對女人十分苛刻,尤其是這個貞節牌坊,可說是壓在婦女身上最沉重的一座大山,卻沒料到這其中竟然還包含著如此多的罪惡和血淚,因轉回頭去看陸云逍,咬牙道:“這樣事你們做官的都不管一管嗎?難道就任憑那些滿口道德文章其實一肚子男盜女娼的老混蛋為所欲為?”
陸云逍正和果子說話,聞言抬頭看了她一眼,淡淡道:“這樣事自然是有,只是誰會宣揚出來呢?外人終究也只是臆測罷了,若是有真憑實據告到官府,倒不會不管的。”
“還要等著人告?”夏清語忍不住就又沖動了:“這可是人命,人命啊,你們就不能主動去查?”
陸云逍聽得又好氣又好笑,搖頭道:“你說的輕巧,主動去查?怎么查?大宅門里每天死的人多了,你聽說就要上門去查?哪有這樣的道理?再者說,這世上愿意守節殉葬的女人也不少,難道你聽說了就都要查?這豈不是對那些節婦的侮辱?真是的,怎么你性子變了,連想法也變得這樣天真?”
夏清語怔怔無語,忽聽身旁五姨娘嘆氣道:“奶奶,陸大人這話說的沒錯。說到底,這都是咱們女人的命,誰讓咱們生做了女人家呢?何須人家害你,只要幾條舌頭幾只筆,將你寫的不堪,做女人的,便沒臉再活在這個世上了。”
陸云逍看了夏清語一眼,嘴角微微上揚,搖頭道:“這話對大多數女人是沒錯的,但對你們奶奶,卻是錯的厲害,她這樣的女中豪杰,怎會被幾個酸腐文人的禿筆給害死?八成要跳出來把人家的筆一支支折斷呢。”
話音未落,見夏清語扭頭看過來,小侯爺便攤手道:“你看我做什么?這可不是我說的,是你自己說的。不懼那些流言蜚語,反正你有這門手藝,能賺錢吃飯,管他們怎么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