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定崇德十八年,時天下承平已久,正值三月,京兆春/光明媚繁花似錦,正是賞春好時節。
然而京兆的官員和百姓,卻無心欣賞這一副良辰美景,他們走路都覺得輕飄飄的,神色驚恐無措。
無他,如今距離三皇子逼宮謀反尚不足七日,永安大街、延祿大街的上堆積如山的尸體雖然被京兆府的士兵搬走了,但還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
想到三初宮變的兇險和暴亂,不少百姓都打了個冷顫,涌起一陣陣后怕。那一晚死的人實在太多了,就連太平前街上的勛貴之家也不例外。
這不,成國公府秦家就遭了殃,顯赫的百年門楣世襲罔替的國公府,被燒得一干二凈,只剩下門口幾個灰黑的大石墩子。
“就算成國公府沒被燒毀,也逃不過滿門抄斬全族被滅的下場,哼!”京兆府的士兵巡視經過秦家時,唾了一口說道。
也不知成國公府怎么想的,傾全族之力支持三皇子登大寶,非要摻進天家事中。如今三皇子事敗被囚,成國公府從龍不成,反而將全族搭了進去。不然,作為手握實權的國公府,榮華富貴怎么都享不完。
都是命啊,或許國公府的運數到頭了。
若顧琰知道士兵在想什么,必定會柔柔地笑:“運數?那是成國公府作孽太多,如今遭血報而已。”
作為成國公世子夫人,顧琰比任何人都知道,世子秦績為什么會助三皇子謀反,不是外面說的從龍之功,而是因為,三皇子是秦績心尖尖上的人!
說來可笑,天潢貴胄的三皇子,還有位高權重的國公世子,竟然有斷袖手尾。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聽,顧琰怎么都不會相信,他們兩個人是這樣的關系。
想到這里,顧琰柔美的臉上閃過凜冽殺氣,雙眼中像淬了毒一樣,有著刻骨的恨意。
就算國公府已經成為灰燼,她的恨意都永難消除。她這一生,她的父母至親,三朝四書的顧家,就是因為三皇子和秦績,生生毀掉了!
為掩飾他們兩個的手尾,為了那滔天的權勢,三皇子和成國公府踩著顧氏一族的累累白骨!
他們有這樣的下場,是罪有應得,是血債血償!只是,三皇子被囚了,國公府被燒了,怎么能容得了秦績逃脫在外?
顧琰的神色越發冷毒,嬌嬌柔柔的人,此刻就像夜叉惡鬼一樣。
“善言,告訴你家主子,將我還活著的消息放出去,秦績必定來殺我,你們就可以擒了他。”
侍立在一旁的丫鬟善言聽到這話,神色頗為猶豫,隨即不忍地說道:“姑娘,這……若是這樣,您就……”
話卻沒有說完,主仆兩人都知道是什么意思。以身作餌,兇吉難說。
“你有心了,我意已定,還是去告訴你家主子早作安排。”顧琰點點頭,回過頭來看了一眼善言,心中有了一點點溫情。
善言是兩年前來到她身邊的,雖然是為了傳遞消息,但一直照顧保護她。兩年來朝夕相處,阿貓阿狗都熟了,兩個人又怎么會沒有感情?
如今善言這么說,算是全了主仆一場情義了。
總歸,她做人也不算失敗,還有善言這一個真心的,不似那些自幼在她身邊的人……
只是,她作為顧家女兒,一定要秦績死!秦績死了,她才可以,才有面目去見她的親人。
善言見到顧琰的表情,知道說再多也無用了。她跟在顧琰身邊兩年,十分清楚眼前這個嬌滴滴的人,底下藏著怎樣冷狠的心腸。
三皇子逼宮事敗,是因為有成國公世子夫人的通風報信,甚至,三皇子逼宮,也是世子夫人一手推動促成的。只有謀逆之事,才能將皇子問罪,才能將百年國公府連根拔起!
震動朝野的三初宮變,竟然是這樣一個柔弱的女人肇始,誰會想得到?
善言略略說了話,就退了下去,房間內又恢復了平靜。窗外有春鳥在吱吱喳喳叫,不知道人間疾苦。
三日后,稍微平靜了京兆,又爆發了一個轟動的傳聞,那就是,成國公世子夫人顧氏還活著!
而且,顧氏還去京兆府遞交了決絕書,道她嫁給世子五年,仍是完璧之身,早在國公府出事前,就已經和秦家決裂了。
京兆府的官員火速定斷,判了顧氏和成國公府不存在婚姻之名實,顧氏自然就和國公府謀逆之毫無關系。
京兆的百姓不明因由,只得感嘆著,這世子夫人顧氏是個命大福厚的,不但在國公府那場大火中活了過來,還不用受國公府半點牽連。
然后又從中推出絲絲韻事意味來,那顧氏成親五年還是完璧之身,這當中有什么隱情?
只可惜,成國公府都燒沒了,他們是一點點風聲都探不到了。
京兆的官員就不作如是想了,這些在朝堂上混久了的人精,從京兆府的判決中猜出真相來了。京兆府,怎么有資格判與謀逆有關的人?想必是上面的主子授意的了。
這個時候,有朝官突然記得顧氏的身份來,成國公世子妃顧氏,出自京兆顧家!想當初,有三朝四書之稱的顧家是何等顯榮,只是四年前顧家出事之后,就沒有人提起京兆顧家了,不想如今還能聽到“顧”這個姓氏。
這顧氏,竟然從成國公府謀逆中摘了出來,難道她在三初宮變中立了什么功不成?
以功贖罪,再正常不過了。縱他們再是人精,也想不到,顧氏到底立了什么功勞。
天家都不怪罪了,作為臣子的自然不會多言,況且,宮變后朝局動蕩,他們又怎么會有精力過多關注一個婦人的事?
深夜,京郊一個精致的別院內,顧琰看著被扔在她前面的人,神色十分平靜。
眼前這人,手腳被捆綁著,狼狽地倒在地上。他身上穿著破敗的葛布短衣,臉上布滿胡渣,神色憔悴而狠戾。
哪里看得出曾是意氣風發的勛貴子?如今看著,不過是個落魄喪家犬。
“顧氏你這個毒婦!賤人!你不得好死!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那個人雙眼通紅,死死盯著顧琰,惡毒地咒罵著。
原來這人,正是成國公世子秦績。他帶著僅剩的死士,懷著滿腔的仇恨,要來殺了顧琰報仇。
不想這別院里早有重重埋伏,死士們全部被擊殺,他受了傷被生擒,被扔至顧琰前面。
聽著這些咒罵,顧琰一點反應都沒有,也沒有說話。在世為人他都敗了,做鬼又能怎么樣?
秦績是有勇有謀不假,可是沒有了三皇子和國公府的權勢支撐,他的勇謀哪里還能施展?況且那樣驕傲陰狠的人,怎么能沒有身份沒有尊貴地活著?就算明知有詐,他都會自投羅網。
顧琰聽著這一聲聲的“毒婦”“賤人”,終于開了口:“為什么是我?你們那一檔丑事,為什么一定要選了我來遮掩?”
像她這樣的權貴少女,京兆不知多少,為什么偏偏秦績選中了她?如果不是秦績相中她,她的父母就不會出事,祖父和顧家也不會被滅,為什么是她?
秦績聽了她這么一問,臉色變了幾變。
在起兵失敗之后,他就想明白了,必是顧琰給了敵手通風報信,不然那么嚴謹周詳的計劃不會泄露出去。
當然,他也想明白了,顧琰必定是知道了這些年的真相,這樣做是為顧家報仇來了。
為什么會選中她?如果不是她一個人關聯著顧、傅兩家,如果不是她蠢鈍,他又怎么會忍著惡心對她做了幾年的戲?
“如果不是你蠢,我會選中你?可恨的是,到頭來我竟然被你這個蠢婦騙了,還連累了他和國公府,你這個蠢婦!毒婦!賤人!”
秦績惡狠狠地咒罵著,掙扎著想沖向顧琰,卻因為手腳被綁,只能狼狽地滾了幾下。
可憐又可笑。
顧琰聽了這話,一時怔怔。她想起了這些年經歷的事情,父母過世之后的種種,還有嫁到國公府之后的種種,神色無比悔恨。
哪怕她喪父喪母,還是從權臣之家嫁入勛貴門第,人人都說她好命;就算顧家傾覆,她依舊尊榮不變,人人還是尊稱她一聲“世子夫人”,她原本以為,自己真的好命。
不想,真相是這么血淋淋,她的好命,不過是因為秦績相中了她!
秦績說得沒有錯,是她蠢,才害得顧家家破;是她蠢,一直將狼心當善意;嫁與殺父殺祖的仇人,還為他憂樂,這天底下,還有比她蠢的人嗎?
“顧琰,我早該在顧家滅了之后就殺了你,我早該殺了你的!我早該殺了你的!”秦績見顧琰怔忪,又開口咒罵道。
如今他只有一張嘴可以用的,只能不斷地咒罵,像個刻薄的內宅婦人一樣。
顧琰被秦績罵得回神來,譏誚地看了一眼秦績。顧家被滅之后,秦績之所以還留著她,不過是要繼續用她來遮掩丑事罷了。
不過幸得如此,不然,她永遠也不知道真相,也絕對報不了顧家的仇。
顧琰想了想,問著一旁的善言:“你主子還用得著他嗎?”
善言搖了搖頭,聲音沙啞地說道:“主子說,秦績任憑姑娘處置。”
聽得這話,顧琰雙眼一亮,笑了起來:“那我就放心了……”
善言看著這樣高興的顧琰,不知道為什么,突然想起了主子的話。
主子說:獨生獨死,獨來獨往,苦樂自當,無有代者……會見無期。顧氏那樣的女子,可惜了……
可惜了,可惜什么?善言不知道。但此刻她心里像堵住了一樣,眼睛變得酸澀起來。
隨即,善言看到了令她驚呆了一幕。
嬌嬌柔柔的顧琰,仿佛一陣風吹過就會倒的顧琰,平時連重物都沒有提過的顧琰,竟然舉起了侍衛身邊的大刀,死死地往秦績砍過去。
“咔嚓”一聲,大刀砍入骨頭的聲音,隨即,秦績驚叫呼痛聲就響了起來。
“秦績,你也會痛?你也知痛?這是你欠顧家!不手刃了你,我怎么會有面目去見顧家眾人?”
顧琰笑著說道,淚水簌簌掉了下來,再一刀往秦績的脖子上砍去,直到秦績再不能發出一點點聲息。
可是……可是,就算她將三皇子和成國公府滅了,那些親人,都不在了。父母、祖父、顧家、外祖父、傅家,都不在了!
良久,顧琰才逸了一聲悲傷的哭喊:“爹,娘,阿璧想你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