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瑋扶著張氏從外頭走了進來。雖然不清楚他們為何這么快就從廣化寺回來了,但瞧張氏的神色,盡管雙眼還有些紅腫,但似乎已經平靜了許多。
她看到趙琇迎出來,雙眼先是一亮:“琇姐兒!”接著有些激動地走上前拉住趙琇的手。趙琇怔了怔,有些不明白她是怎么了。張氏正要說話,卻看見高楨從客廳里走了出來,頓時愣在了那里。
趙瑋見了高楨,腦中頓時警聲大作:“世子?你怎么會在這里?”
高楨微笑著說:“我奉父王之命,來給你們送幾箱書,方才趙妹妹已經命人搬去西館了。瑋哥這是才從廣化寺回來么?老夫人這一向可好?”說著還向張氏行了禮。
張氏雖有滿腹的心里話想要跟孫女說,但有高楨在場,她也只能強忍住,和氣地說:“多謝王爺與世子贈書了。王爺實在是客氣。”趙瑋欲言又止,但看著妹妹趙琇一臉平靜的樣子,好象又沒發生什么事,自己的反應似乎有些過火了,便沉默下來。
一行人又回到客廳里坐下用茶。張氏問候了廣平王的身體,得知他近來安好,也很高興。接著高楨寒暄了幾句,便笑著對趙瑋說:“瑋哥近日出門少了,想必是在家里用功吧?你這般勤奮苦學,今秋鄉試,一定能金榜題名的!到時候世人一定越發對你的才學交相稱贊了,就連老郡公臉上,也會添了光彩。從今往后,還有誰敢笑話,勛貴人家就一定是沒有才學的粗人?”
這話是對趙瑋的恭維,但聽在張氏耳朵里。卻讓她不由得想起了先前的愚蠢念頭。老郡公若還在世,一定也期盼著孫子能高中吧?他就只剩下這個孫子是能指望的了,她卻要妨礙這個孩子的前程。老郡公在天之靈知道了,不知會有多么失望呢。
張氏面上閃過一絲悲傷與懊悔,趙瑋瞧見了,忍不住瞥了趙琇一眼。他有些懷疑,世子忽然說出這樣的話。會不會是聽妹妹說了些什么。因此幫著她出氣?不過這些話說來也是極常見的寒暄,如果不是先前祖母與妹妹之間先鬧了一場,他斷不會覺得這話有什么不妥的。此時他也只能客氣地回應高楨:“謝世子吉言。我也只有竭盡所能。方不負圣上恩典了。”
趙琇心里清楚哥哥在想什么。她雖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但也不認為這有什么不妥,還因為高楨那話有為她出頭的意思而暗暗高興。不過她到底是張氏的孫女,不會看著后者真難受太久的。便微笑著轉移了話題:“世子哥哥,我們快要搬回侯府去了。到時候說不定要擺暖居酒。你會來嗎?”
這倒是個正經話題。張氏其實沒有心思擺酒,也覺得不過是搬回舊居,如果要大張旗鼓地擺酒宴客,似乎太過張揚了。叫人知道了會說侯府閑話的。她張口要說些什么,但想到自己跟孫女才有些不愉快,當著客人的面駁了孩子的面子。似乎也不好,就閉了嘴。反正到時候意思意思請親近的朋友來慶祝一下就是了。擺上兩桌,也不算張揚吧?
高楨倒是很想來,不過他還記得自己尚在孝期內:“我身上有服,只怕沖撞了府上的喜氣,只怕不能來了。”
趙琇也記起來了,有些遺憾,不過還是笑著說:“那等你出了孝,咱們在家正經擺一桌酒,專請王爺和世子來玩,好不好?咱們府里也有個花園,重新翻修過了,修得還不錯,種了許多漂亮又有香氣的花。”
高楨目光放柔:“好,到時候父王與我一定來。”
他盯著趙琇看,看得有些久了,趙琇覺得有些不自在,臉上微微發熱,目光閃了閃,低頭端起茶碗,喝了口茶。茶水潤濕了嘴唇,倒顯得唇色鮮艷了幾分。高楨恍了恍神,兩眼便盯著人家的嘴唇瞧。趙琇只覺得臉上更熱了,心神不定地放下了茶碗。
趙瑋左看看,右看看,忍不住咳了一聲。趙琇與高楨微微一震,心里有鬼,不約而同地又端起了茶碗,然后才發覺兩人采取了同樣的動作,四目相對,一觸即收,又將目光投向了別處。
趙瑋眉頭一皺,張氏渾然未覺。她聽著孫女的話,還想起了自己曾經提議過,要讓孫女邀請京中閨秀,在花園里開個賞春花會,借著三月的春光,好好作幾首詩。如今三月三上巳節已過,自己竟然忘了。天氣漸暖,再過不了多久就要入夏,再開賞春會已經不合時宜。那時她還想讓孫女多結交京中閨秀呢,既然事情不成,索性就借著暖居酒的機會,讓孫女做一回東好了。原本孫子這邊,也可以借機請幾個讀書人朋友過來熱鬧熱鬧,談詩論文的,但孫子還要備考,這樣的事多了,對他讀書可沒什么益處,還是請親近的人家過來簡單吃頓酒就算了吧。橫豎廣平王府不會參加,宴席簡單些,也不會失禮。
張氏的心思已經飛到了天外,趙瑋見在座三人都心不在焉,不由得露出了苦笑。
高楨倒是有眼色,他隨便尋了幾句家常話說了說,看著時間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辭。張氏連忙收回了思緒,再次鄭重謝他父子:“多謝王爺贈書,我一定讓他們小心存放,絕不敢有所損污!”
高楨微微一笑:“老夫人不必太過在意。書既拿了來,就是要讓人看的。若是珍帚自敝,豈不是有違父王贈書的本意?”他又提到:“先前所說的碑文之事,父王已經有腹稿了,只是還需要再斟酌,過些日子一定送來。”
趙瑋忙道:“王爺不必著急,書館還未正式開工呢,無論什么時候寫好都行的。”
他送高楨出門,趙琇則送到了客廳門口。就在出門的那一剎那,高楨趁著趙瑋走在前頭,背對著他們,飛快地伸手向后握了握趙琇的手。趙琇嚇了一跳。臉瞬間紅了,瞪了他一眼,嘴里無聲地說著:“你做什么?”高楨嘴邊卻飛快地閃過一絲笑意,同樣無聲地說:“我喜歡你的手。”然后趕在趙瑋回過身的那一剎那,將手收了回來。
沒有人看到他方才的動作,除了他本人與趙琇。
趙琇卻心虛得不行,額上也冒出了汗。紅暈從脖子直蔓延到臉上。什么叫“我喜歡你的手”?高楨今天忽然發什么瘋呢?好好的。她又沒惹他……
她怔了怔,忽然想起之前兩人獨處時,她曾經一時激動。主動握住了他的手……
難不成就是因為這樣?!
趙琇咬著唇不說話,恨恨地看著高楨。早知如此,她剛才就不該那么沖動的!
趙瑋看著好友與妹妹,總覺得方才發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會是什么呢?出屋子的時候。明明一切正常的。
高楨一臉若無其事,淡淡地對趙瑋說:“我聽說了你們家里的事。牛氏與趙湘那邊不用擔心,不管你們打算做什么,只管做去。皇上面前有我呢。若遇到什么難處,也只管找我。橫豎我平日在家也是閑著。”
趙瑋苦笑著瞥了妹妹一眼:“我就知道。妹妹一定什么都跟你說了。”
高楨拍了拍他的肩膀:“以你我兩家的交情,還有什么是不能說的呢?老郡公當年不幸受害,你不知道便罷了。既然知道,就該讓宮里也知情。老夫人近日身上不好。不曾進宮,你又一心在家讀書,我替你稟報上去,便是在皇上面前報備過了。該賞的賞,該罰的罰,該報的仇就報了,你們也能自在。”
趙瑋放緩了神色:“我也明白這個道理,只是尚未有人證在,不敢妄動罷了。等我收集齊人證物證,自然還是要上報的。”
高楨笑了笑:“不就是找人么?你將那人名字告訴我,我叫人幫你查去。官府辦事,比你手下幾個人要利落多了。你只管專心備考,別的事都交給我吧,不必操心。”
趙瑋忙道:“你雖然是好意,但畢竟是我趙家事,我諸事不管,只一心指望你,那怎么好意思?”
高楨擺擺手:“以你我交情,還說這樣的話,豈不是外道么?別說我了,即使叫我父王知道,也是不肯答應的。老郡公為我高家辛苦了一輩子,我們別的回報不了,替他出個氣,又算得了什么?”
他把話說到這份上,趙瑋也不再推拒了。廣平王府出面,確實比他勢單力薄強得多。關鍵是,這件事一旦上達天聽,皇帝自會替他們家做主,倒是不必擔心私下報復,會有什么后患。
他鄭重送了高楨出門,再三道謝。雖然他不喜歡高楨對自己的妹妹有企圖,但這個朋友實在是沒話可說。如果高楨是認真要結這門親,他又有什么好反對的呢?不過現在妹妹年紀還小,要是高楨能稍微穩重些,老實些,那就更好了。
送完了高楨回來,他看了看客廳里,張氏還坐在那里猶豫不定。他嘆了口氣,對站在門外的趙琇說:“祖母方才在廣化寺中,對著祖父、父親和母親的牌位哭了一場。她對祖父說,今后再也不會只顧著自己傷心,就忽略了我們兄妹二人了。還說一定會好生輔佐我,讓我重振趙家門楣的。她已經打消了回南邊的念頭,還覺得對你很不好意思。只是她畢竟是長輩,不知該如何與你化解心結。妹妹就先走出這一步吧?跟祖母又有什么好計較的呢?”
趙琇偷偷看了屋里張氏一眼,見她看著自己,又有些膽怯的模樣,終究還是心軟了。她小聲嘀咕:“我自然不會計較,不過……祖母這回是真的知道自己哪里錯了才好……”
趙瑋淡淡一笑:“怕什么?她日后若又有了什么糊涂主意,我們再勸她就是了。一家人有什么話不能說呢?”
那倒也是。
趙琇整理了一下心情,重新露出笑臉,牽著兄長的袖子,朝屋中的祖母走去。
高楨騎馬返回王府,直奔往陶然忘機堂。廣平王今日就在那里,不緊不慢地聽書僮念一本前朝詩集。聽到兒子熟悉的腳步聲從門口傳來,他揮手示意書僮退下,微微一笑:“回來了?書已經送過去了么?”
“是。”高楨恭敬地走到他面前回稟,“書送過去時,只有趙妹妹在,老夫人與瑋哥都出門往廣化寺去了。因此我就讓趙妹妹收下了書。趙妹妹十分高興,還說那些書才是讀書人真正應該看的,看過了書,學會了在地方任官該做的事,才能真正牧守一方。”
廣平王笑了:“那孩子自小便有見識,能一眼看出那些書的用處,也算難得了。不過……”他露出幾分打趣的表情,“我前幾日就囑咐你把書送去,你只說不急,又說趙老夫人身上不好,貿然上門不合適。今兒忽然招呼都不打一聲就過去了,怎么又遇上人家祖母與兄長都出門了呢?”
高楨臉一紅,連忙顧左右而言它:“父王,今日去趙家,趙妹妹跟我說了一件大事。”便把趙琇所言的趙老郡公死亡真相說了出來,又提到侯府西路前院目前還保持著出事時的樣子,以及趙瑋正在城中搜尋劉太醫之弟的事。
廣平王臉上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見了,十分震怒:“竟有這樣的事?!”
高楨問:“趙炯已死,牛氏隨子孫離京,此事應該如何處置才好?”
廣平王想了想,果斷地說:“我明日就進宮向皇上稟報。你一會兒吩咐下去,命人搜尋劉太醫之弟的下落,找到了人,先帶回來問話,若有證據,就一并交由我呈上。此事非同小可,哪怕事過境遷,也當廣而告之才是。”
“是,父王。”高楨心定了定,能得到父王支持,幫上趙家祖孫,他心里也很高興。
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父王,先前那方奕山的事,皇上知道了這么久,怎不見有什么動靜?”
廣平王挑了挑眉:“你怎的平白無故忽然想起了他?”
高楨笑笑:“也不是平白無故,只不過……趙湘外家蔣家也是穎王余黨,不過皇祖父與皇上寬仁,饒過了他們性命罷了。蔣家回鄉一年,已經按捺不住,主動托人遞話,向皇上傳達臣服之意。他們本就不是穎王死忠,會這樣想也不奇怪,為了能重回朝堂,也愿意為皇上做一些事。在這種時候,對于趙湘這個外孫女,興許也未必歡迎吧?至于那方奕山……想必也與蔣家有同樣的想法?”
廣平王笑了:“此事皇上自有主張,你不必過問。遲些日子自然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