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王綱首如此通達明了,那我倒是要反問一句了——”
她也笑了起來,眼睛在他近在咫尺的臉龐上打了個轉,話也不說完,突然間提裙,回頭向季家小院走去。
王世強雖然不明白她的用意,但見她不急著去見王世亮,也不急著去迎接樓云,畢竟還是好事。
他按捺著欣喜,穩步走回了小院,便看到她的腳步在院中一頓,停在了廊下。
她本來是脫屐進屋,然而紙門已經拉開,一直著急蹲在屋子里偷聽動靜卻什么也聽不到的小蕊娘已經跳了出來,她懷里抱著一堆畫栓,站在廊上,笑嘻嘻地看著她。
“大娘子,你的畫——”
季青辰雖然吃驚,然而看到她遞出來的一卷軸畫,便也心中欣慰,知道這孩子果然機靈過人。
她接過軸畫,站在廊邊,輕輕一拉軸上的絲線,那長軸便滾落了下來。
王世強定神看去,畫面上白底青邊,正中畫著一位一身緋紅官袍,正襟端坐在交椅上的官員,正是大宋流行的官樣人物畫。
“王綱首可認得這位大人——?”
王世強一看那畫里的人,年紀不到三十,相貌端正,長眉俊目,氣質沉穩,雖然是名老于世故的四品官員,卻被緋色官袍襯得豐神玉面,憑誰都能看出是個美男子。
“青娘叫我看他的畫像?我自然認得他是樓云——”
他微微皺眉,雖然不明其意,卻仍然沉得住氣。
只是他再瞟到那小蕊娘手里一堆的墨玉軸畫軸,更是知道這些畫都是唐坊開坊多年來,大宋海商源源不斷送過來,像陳文昌那樣的海商子弟一樣向她求親的相親畫像。
他當然也知道,樓云是不可能來向她求親的,而這般的官樣畫像,是泉州、廣州、明州三地的市舶司提舉官才專有,由各地的海商綱首找到進出市舶司衙門的書吏們繪出,再委托復印售賣。
為了做生意,三地的大宋海商幾乎是人手一卷,免得臨到頭來認不出貴人,耽誤了生意。
她的手上有一幅也并不意外。
黃七郎看到這畫像,不知他們如今是什么樣情形,也走近了幾步,船丁和小廝們四散在了院墻邊,只有季洪老實規矩地站在門外,不等她召喚不敢進來。
“青娘拿出他的畫像,讓我看什么?”
這官樣畫像,偏偏叫他想起了她的畫像也落到樓云手上的事情,臉色就忍不住難看了起來,要不是現在既沒有理由,也不是時機,他只怕就已經忍不住直言質問了。
“原來他果然就是樓云?就是王綱首嘴里的怯懦主和之輩?”
她也唇帶淡笑,臉色卻冷淡了下來,反手將畫放在了廊道上,又從季蕊娘懷里取過一卷畫,一扯絲繩打開了畫卷,王世強一眼看去,居然還是樓云的畫像。
然而這一幅,畢竟有些不同。
畫中的樓云并沒有穿著官服,他勾唇帶笑,雙眼在陽光下漆黑深邃,一身繡蘭花紋的素白輕衫飄逸,負單手站立在了書桌邊的半圓雕窗前。
金色碎陽點點透過了漆綠雕窗,看得到幾支艷紅花莖,窗外花叢斜影。
他手中一卷書,墻面一懸劍,滿身陽光斑斕,看起來只是個普通的閑散書生平常在家的模樣,尤其是他身旁,那書房中恭立侍候的四位美婢,分別捧香抱琴,硯墨鋪箋,雖然只見到側影嫵媚,身段婀娜,但腰間彩帶,耳下金環,個個都有風情無限……
王世強當然也看到了畫上金泥印上的《紅袖添香圖》幾個古字,還有臺州謝家十三公子謝國運的私印,便知道樓云這副后衙書房中的休閑畫是謝國運所作。
謝國運有個姑姑是泉州人,偶爾去泉州探親時,當然會進市舶司拜見樓云,拉幾分交情,只是不知道他居然能進入后衙書房,看起來和樓云頗有私交。
正如此人在唐坊也與季家二郎季辰龍交好,經常出入季家小院,當然也常見到季青辰,唐坊遠在海外,季家三姐弟比普通坊民是要懂禮的,但論出身也不過是如同黃七郎那樣的暴發戶一般,當然不及大宋海商世家聚族而居,時常講究些大家禮數。
至于和他的妻族明州樓氏那樣的世代科舉出身的書香世家相比,季家自是遠遠不及。
所以她季青辰在那副端正的半身相親畫像之外,也同樣有一張閑居的畫像《陋屋烹茶圖》是謝國運所畫,如今落到了樓云手上。
想到此處,他心中暗恨。
臺州謝家是唯恐他四明王家在兩浙路上家勢太大,迫不及待要扯他的后腿了。
海風吹動她手中《紅袖添香圖》紙畫,沙沙浪響,唐坊外一百里,陽光下的波濤海浪之外,畫中的男子,大宋國使樓云也倚坐在了船艙寬大的坐榻上,隨著海浪的搖擺,他凝視著掛在艙墻上《陋屋烹茶圖》的女子畫像。
那畫上陋屋青籬,紅爐茶煮。
畫中有一名女子跪坐在小院廊間煮茶,薄霧漫起的水影后,她款笑待客場景用幾筆水墨勾勒得極為精妙,似見而未見,可見得作畫之人心思玲瓏,擅長處理女子畫像的分寸。
仔細看去,她側面的眉臉赫然與季青辰有幾分相似。
這正是謝十三公子所畫的唐坊女主的《陋屋烹茶圖》。
她在午后廊簾下的漆黑凝眸,半伸出雪羅袖外的纖纖指尖,絲絲如墜的耳下珠光,還有她淺綠綾子裙邊,陽光碎落的白沙庭院……
樓云自問,連他這樣從西南到山東,從臨安到泉州,見多了天下各國美人的男子,也不得不贊嘆一聲:
謝十三公子的美人畫果然是一絕。
雖然這畫已經在他房里掛了三天,今日他把王世強激下船后,才有閑功夫細看,不由得就看出了神。
他不知不覺地站起身來,走到畫邊,仰頭細看畫首一角,那里果然有幾行上百字的瘦金體小字題記。
他和謝國運有幾分交情,知道這題記里記載著畫中人物的生平趣事,都是作畫者謝國運的習慣,為了替他自己找樂子而隨手寫下的。
“唐坊季氏,吾初見之時,不知其美人,但知其有一趣號。丑鳧也。
及吾見而大驚,水中丑鳧寧有此美貌乎?旋及別去,之后不敢視母鳧為丑物,守坊外沼澤,觀水鳧起落捕食,以申吾愛美之心。
二見其面時,吾特攜數簍活蛇而往,只為搏美人一笑,坊外水鳧不食蚯蚓而以水蛇為生,吾知也,以為其必嗜蛇肉,方有此趣號,然美人大怒,奪蛇簍擲吾面上,驅吾而出。
嗚呼,美人不知吾心,唯吾知美人之心……”
(白話翻譯:唐坊里的季小姐,我本來不知道她是個美女,只知道她有個奇葩的外號叫丑鳧。
所以我和她第一次見面時大吃一驚,覺得這外號不符合實際情況。從那之后,我就天天跑到唐坊外的沼澤地邊,去觀察記錄沼澤水鳧的活動情況,美女既然取外號叫丑鳧,那肯定是因為丑八怪水鳧有我沒有發現的美。
第二次見季小姐時,我特意帶了幾簍子活蛇去當禮物,覺得她肯定會喜歡,因為根據我的野外觀察,沼澤里的水鴨很特別,它們喜歡吃水蛇,季小姐肯定也因為是個吃貨,才得到這樣奇葩的外號,她一定喜歡吃蛇肉!
但素,季小姐居然生氣了,把蛇簍子砸到我的臉上,把我趕出了季家。天啦,被美女誤解的感受好痛苦!但美女,我仍然愿意做你的知音,我知道你就是個吃貨有木有!)
樓云看得連聲低笑。
他知道這“丑鳧”之類的所謂趣號,未必就是謝國運在坊間聽說的,說不定就是他替她取的。他取這外號大半只是為了自己取樂,好替他自己怪誕妄為,送上活蛇當禮物找個說法。
也難怪要惹得女主人大怒,被直接趕出家門。
只不過,這季氏女子也必定不是尋常人,才能被他取了這樣的一個趣號。
門外腳步聲輕悄響起,他知道有侍婢走近,便抬手把畫上的雪白薄絹幕布放了下來,蓋去唐坊女主的《陋屋烹茶圖》。
畢竟是陳家要為三房次子陳文昌求親的女子畫像,雖然是為了設計王世強,離間四明王氏和唐坊的關系而借來一用,今日也應該還回去了。
絹角飄飛,季青辰把畫交到小蕊娘手中舉起,她輕攙羅袖,微抬手,指向了畫中的樓云,側頭冷眼看向了王世強,笑道:
“王綱首,我本來只當是天下的同姓多了,也并不在意,然而謝公子這畫中小記上卻寫得清楚,這位樓大人雖然出生在西南,又處處和你作對,他卻是明州樓氏家譜上記了名的樓家子弟,是王綱首你的妻族舅兄——”
她指尖指向的畫角,果然同樣用瘦金體寫著幾行小記。
“樓云者,西南山中夷人也,少時自許為漢統,而不惜千里出山尋親,豈不怪哉?而后于明州樓氏家中寄居一年有兩月,得以名登家譜,身存宦族,豈不奇哉?
既怪且奇,則其軍中出力,潛伏山東,聯結義軍,護送天使封賞義首又何足為道?
而后,其一朝去職,棄武從文,六年苦讀金榜顯名,跨馬游街,探花杜園,又何足為言?
既奇且怪,其官居市舶,興商拓海,攬盡金源,吾又何必寫來?
吾記之不為他者也,吾知其不過一夷人也。”
(白話翻譯:樓云這個人的底細我很清楚,他本來是大宋西南一帶深山里的一個蠻夷,但他的自我意識從小就十分鮮明,別人說的他不聽,偏偏就覺得自己是漢人。為了證明這一點,他居然一個人從山里走出來,跑到了千里之外的明州樓家去認親,我本來以為我夠怪了,他比我還怪!
他臉皮厚,賴在樓家白吃白喝住了一年零兩個月,逼得樓家沒有辦法,居然把他的名字寫到了家譜里,于是這個蠻夷搖身一變,就成了江南書香世家的族人,喂,樓家你們的節操呢!
好吧,既然大家都已經明白他的奇葩屬性,他后來參軍,潛進山東金國境內,聯絡山東義軍,保護朝廷使節去封賞義軍首領這樣的事,也不值得一提,
接著他又作死,軍功不要了,辭職讀書了,六年后這個深井冰居然也三榜連中,搖身一變又成了官家親點的探花!
這也不提了,免得別人說我嫉妒他,畢竟他現在在泉州當市舶司提舉,我還要靠著他賺錢,所以他真是一個好領導,在任上忠于朝廷,全心為民,又是興商又是開海路,一門心思地忙著摟錢,日子過得比我還滋潤。
這些其實都算是正常人做的事,沒什么好寫的,我之所以忍著不耐煩一條條都記下來,就是要提醒大家,別看他英俊瀟灑,文武雙全又德才兼備,但他的本質就是一個奇葩的蠻夷,隨時都有可能繼續作死。
PS:我真的不是嫉妒他!)
她輕聲念誦了這篇小記后,沉下臉,直視皺眉的王世強,道:
“謝十三公子是個怪人,他的話最多能信三分,所以我也兩次三番曾遣人在明州打聽清楚了,他的名字在樓家的家譜上,這并不是傳言。”
黃七郎早就揮了揮手,讓船丁們都退到了門外,小蕊娘眼睛轉了轉,照舊高舉著雙臂撐著長長的畫卷,小心地把身體藏在畫卷后.
季青辰走上一步,看著王世強,道:
“王綱首問我記不記當初支持你北伐的承諾,我倒也要問一句,王綱首一邊說著樓云此人怯懦畏戰,讓我不要與之結交,一邊又與樓家聯姻,娶了他的族妹——”
她收回了手,示意不情愿的小蕊娘收畫回屋,才轉頭看向了王世強,道:
“我只怕王綱首的心思并不在北伐,而在于顯官實職,權重一朝,如果確實是這樣,按趙官家發到市舶司的條旨,不論中外商人,凡是做了一筆納稅三千貫以上的海外大生意后,就可以封賞九品承事郎的虛銜官品,你早已經是官品在身,更何況如今你又娶了樓氏為妻,他們家代代科舉出仕,人脈廣布朝廷上下,你才干不凡,就算不參加科舉而去參加朝廷的大選試入朝為官,這也是必然的事情。”
她抬手阻止了王世強要開口所講的話,直言續說著,“北伐于你并不重要,你又何必如此著急,兩次三番再到我唐坊,催問我到底支持還是不支持?”
“沒錯——!王賢弟,你把這一段也和大妹子說說看,她不是正要聽著嗎?”
黃七郎連忙跳了出來,示意王世強趁著她還愿意聽,趕緊把他三年前和樓家聯姻的事情原原本本,前前后后說個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