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好丈夫

052 海中明蘭

李海蘭所吹的哨曲輕快,潛入了望江潮曲的尾聲,仿似魚兒悄無聲息地在宋地江潮中甩起了銀濤玉碎,飛濺起無數的細魚鱗蝦,光波點點。

潮涌天際,魚兒們興奮的隨大潮飛上天空,偶爾低頭,居然看到了自己生長的大江,看到了大江的山間源起,看到了浪盡天邊,世間百態。

它們一時看到了江流逝去的方向,開始學會了思考自己的人生,然而江潮漸退,它們忽而又從空中落下,隨波沉到了江底,再也看不到江外世界,只能沉江逐浪,漫度余生。

然而在那游魚心底,卻終歸是,魂斷神傷……

李海蘭的漁哨入耳,沉沉切切,摧碎肝腸,席上眾人齊驚,紛紛側目。

林竊娘驚訝地看著海面漁船上的唐坊女子,只見她目光迷離與月色同輝,雙手捧哨獻曲,引得人人從她的那一曲哨聲中眺望到了江天魚躍,驚嘆她的韻律心聲。

海面聲音傳遞,十幾里外的雷雨聲也能聽得一清二楚,此時五里之外,海風吹送哨曲,就連走進了季氏貨棧,被引到三樓平臺上共坐飲酒的駿墨和陳管事,都停下了酒盞,側耳傾聽。

李先生聽出是小女兒的哨聲,不由得愁眉深鎖,便是樓云身后的樓大,也情不自禁地彎下腰,在他耳邊悄聲道:

“云哥,那這位李姑娘看起來機靈聰敏的,心里卻太頹喪了些。”

“大娘子,海蘭姐姐又聰明又好看,李先生最疼她,季二哥也等著要娶她,她為什么總是難過?總覺得日子過得不順意?”

牛車內小蕊兒也聽到了這哨曲,實在忍不住,悄聲問著季青辰。

季青辰苦笑一聲,她也不能告訴這孩子,以前她養著許七在家的時候,經常和她說著前世里的事情,許七除了開郎些之外倒是沒有什么別的異常變化,她這些年早已經放了心。

然而后來許七悄悄告訴她,李海蘭有一回到季家小院來玩,曾經在屋外面偷聽過她的話……

她也不知道,那時候也不過只有十幾歲的李海蘭,到底聽了些什么……

她看著季蕊娘,想要說些什么,終歸是嘆了口氣,道

“各人有各人的緣法,他們太聰明了些,和我們這些笨人在一起,也難怪他們憋得難受。”

車外低著頭的左平,聽到這話,知道她話里未必說的是李海蘭,卻必定有暗指王世強的意思,他抬頭望了她一眼,沒有出聲,只是把她拒絕的書信默默收了回去。

反倒是國宴上的樓云,聽了樓大的話,倒是有空說了一句,道:

“這位李姑娘,倒是位難得的干才,頭腦清楚,進退有度。”

又笑著看了一眼樂伎席上,因為聽到這一首出眾的哨曲而神色難掩緊張的林竊娘,

“可惜翩翩今日體弱,如果她能拍上幾段最拿手的泉州大鼓,與這位李姑娘的哨曲相和,李姑娘曲中的頹喪也就不需介意了。”

樓大聽著他這話,對李海蘭完全是一副褒獎的意思,他雖然不懂什么大曲,但什么是“干才”卻是明白的,轉念一想也覺得確是如此:

管她心里如何,辦起事來能干利索就足夠了。

“公子說,今日急著來見大娘子,無理闖到門上,實在冒犯了——”

左平收了信,從懷中取出了退到了王氏貨棧的玉觀音錦盒,稍一打開,玉光流泄,

“公子還說,這只觀音當初本就是為了和大娘子的婚事能成,才買下來送到長房里去的,如今就只當是賠罪的玩意,大娘子留著賞人吧。”

他在車門外低聲稟告著。

她聽在耳里,卻只當是不知道這是王世強在暗示,她在壽禮上動手腳的事情,他已經知道——她沒有回答,當然也更不可能留下這玉觀音,不論是壽禮還是彩禮,都是授人以柄的東西。

更何況,王世強要讓左平傳的絕不僅是這幾句客氣話,她耐心聽著。

果然那左平見她不收禮,只能收回袖中,也半點不提王氏貨棧的產業被唐坊完全拿回去的事,低聲稟告道:

“公子說,本來因為親事上的事失了言,悔了約,沒有臉再來求大娘子,但他和大娘子之間卻也不單是這份情誼,還有當年一起開基業的老交情,至不濟,還要看在黃七哥的親戚面上——”

“我知道黃家嫂子和他是聯了宗的姐弟,但我和他又算是哪門子的親戚?”

她想著去山上,在空明的肉身入殮前,為他上一柱香,便不耐煩地打斷,

“有話直說吧。”

“是,公子說,大娘子往日里曾經和黃大東主有過商量,打算學一學福建路移民到琉球(臺灣)海島上開荒時的風俗,季、黃兩家都開祠堂修家譜,祭祖換貼,結為異性兄弟,通家之好,以后有變時能互相幫扶,互為呼應,這才是長久之計——這樣一來,季家不僅可以在黃氏貨棧里參兩分明股,黃大東主在西北路上結識的兄弟,將來也能為大娘子引見,大伙兒一起做幾筆西北生意——”

左平心里清楚,讓唐坊在黃氏貨棧里參明股的事,季娘子是一定不可能拒絕的。

她對西北一帶的生意實在是太過感興趣,一直讓公子覺得她性子古怪,所以也沒有多管她借著黃七郎走私時一位船丁老兄弟的名義,悄悄在黃氏貨棧參了半分暗股的事。

“因為當初的親事約定,有公子出面為大娘子打理這些西北的事情,所以這換貼參股并不急迫,就一直拖著——”

但要是唐坊想參兩分明股,沒有公子點頭,是絕不可能的。

黃大東主的貨棧,當初是公子傾財而出,把自己名下經管的七條王家海船全都押出去,冒著身敗名裂被趕出王家的風險得了二十萬貫宋錢,一骨腦全都交給了黃七郎,這貨棧才開起來的。

沒有公子這般的氣魄和眼光,黃大東主空有西北的人脈、貨源,沒本錢打通江北邊境和江北椎場里的關卡,又有什么用?

他想要通過在扶桑走私攢到這份本錢,至少還要五六年才行。

更不要提大娘子的十二條河道,沒有公子引來的宋匠和宋商們,哪里又能起得來?

“公子說,只要大娘子選了日子,換貼的事情是一定的,只等參股的文契三家畫押,大娘子和黃大東主自然就是異姓兄妹,黃夫人和我家公子也是同姓聯宗的姐弟,這樣一來,豈不就是一家人了?”

左平謙遜作揖,小心翼翼說著,“如此,我家公子和大娘子的婚事雖然不成了,但終歸還是和外人不一樣。”

這外人,當然就是泉州陳家,還有樓云了。

“……好罷,如此就恭喜你家公子,也恭喜黃大東主了。”

聽了半會的話,幾乎耗盡了耐心,她總算也笑了起來,

“難得我也能和王綱首家攀上親,實在是托福,如此一來,豈不是也能和王綱首夫人樓家親近了許多?我雖然身份低微,不至于趕著去喚樓夫人作姐姐,但樓大人面前,我是不是也要把這段子親戚關系好好說上一說?”

左平知道她是故意奚落,看著外面剛才的火鴉槍十聲連炸的動靜,她厭煩樓云都不來及,哪里會去和他攀親?

然而公子本就是擔心世事無常,唯恐她萬一倒向樓云壞了大事,才差了他這小廝來說舊情,如今聽得她的嘲笑,他雖然巧舌如簧,又深知她的性情,仍然是半晌說不出話來。

她微微笑著,看著小蕊兒坐在一邊,雙手替她半揭著車簾,躲在簾后偷聽,見她看過來又笑嘻嘻地朝著她吐舌頭。

她也由她去,只是問道:

“親戚的面子不能不給,他還有什么話就直接說吧。”

他聽出她嘴上客氣,暗地里卻還是沒有正事馬上就給她滾蛋的意思,連忙道:

“是,公子說,大娘子和陳家的親事……”

他試探地說了半句,卻聽不到她打斷或是不耐煩的動靜,頓時又摸不清她的心思,只好老實說著王世強要他轉稟的話,

“公子說,大娘子的親事何必要在福建去尋?自家親戚替大娘子尋上幾門好親,豈不是最便當的事情?”

左平說起親事,頓了頓,偷眼瞟到她車簾后的面色,借著坊丁在五六步外舉著的火把,她仍然是不動聲色,他只能硬著頭發繼續道:

“公子說,天下十七家海商綱首,統領著大宋上萬的海商,江浙就占了六家,他和黃七哥雖然愧為綱首之一,但畢竟對江浙一帶的海商才俊知根知底,只要大娘子愿意,公子家的姑小姐難道還不會為大娘子費心挑選?說來說去,還是請大娘子看在老交情,看在親戚情份上……”

所謂公子家的姑小姐,當然就是黃七郎的老婆王氏了。

聽這左平把這親戚稱呼叫得如此順溜,她也有些牙酸難耐的感覺,不由得笑了起來,道:

“你們家公子看上了江浙哪一戶的海商?希望我嫁過去?一方面把我看住了,一方面又能替他拉攏人心?”

他只覺得難堪,一時間覺得他家公子分明是一番深情,只求為她尋個好歸宿,彌補以往的虧欠,有公子在,她雖然從外夷海島上嫁過來,日后在夫家仍然能過得順順利利,何必如此疑心?

然而在心底,他畢竟也知道,她說的未必就不是公子的盤算。

公子是絕忍不了她嫁到泉州陳家的。

更不要提,唐坊外面還有樓云那樣的情種——這位樓大人在房中掛著大娘子的畫像,那可是他左平親眼所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