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大人,小人家里的老管事深知扶桑內情。”
陳洪連忙回答,賣弄著他福建海商在唐坊崛起前,對扶桑的了解,
“他說蝦夷人是扶桑東北一帶的生蕃部落,不服王化,所以和扶桑人一直戰爭不斷,唐坊買的這些蝦夷奴隸都是扶桑商人轉賣出來的戰俘,以下官來看,這女坊主必定是早有準備——”
樓云自然也是如此推測,那季氏女子在扶桑十年,當然比他們更清楚這海外夷國的內亂,說不定早幾年前,她就已經準備好了應對這一場內亂的防御之術。
無論如何,她買的蝦夷人既然都是戰俘,里面難免會有一兩個沒有被查出來斬首的生番小頭人,只要和這些人有密議,聯系上了他們在北海道的親族部落,她就能秘密向他們傳遞扶桑內亂的消息,引他們在最好的時機重新搶回部族土地。
如此,才能恰到好處地,把唐坊被強征的禍事拖延了下來。
上兵伐謀——保護唐坊,誰說又一定需要上陣廝殺?
“我倒盼著她,還是不要嫁回大宋才好。”
樓云飲了半盞酒,喟嘆一聲,放下了酒盞,看向陳洪,
“文昌公子雖好,卻不通庶務,你堂兄的長子聽說也不是精明人,手上卻一直有八珍齋的生意賬目——”
陳洪自剛才打探到了與女坊主相關的這兩個消息,面上鎮定,早就在心里生了寒,聽得樓云如此說來,不免心有戚戚。
他只怕文昌侄兒把那女坊主娶回家后。繼續做他的甩手掌柜,不僅他自己名下那幾份小小的家族產業全都給她打理,假以時日,堂兄家的產業會被她吞了去還是小事,只怕他這陳家家主的地位都不保。
他愁著臉,還沒有出聲,聽到樓云卻又說著:
“她既然早有準備。何必又嫁回大宋?我看她不如還是依著季辰虎的意思。在扶桑搶幾塊地盤,安頓她那三萬的坊民,也不需遷民回泉州。甚至是琉球島了……”
他在泉州已經四年,當然知道那海岸對面的海島現在仍是洪荒叢林,除了本地的生蕃部落,就是南洋海上遷來的蕃民。其他的就是極少數開荒的宋人了。
真要遷到那荒島上重新白手起家,連他也免不了認為。她不如留在扶桑支持季辰虎,要不然就只有嫁給對她還戀戀不忘的王世強,靠著他在江浙安身立命,再花上十年慢慢把坊民全都遷進大宋才更穩妥……
陳洪聽得是連連點頭。然而想著唐坊十二條河道卻又舍不得,這一塊的大利豈能是不獻上一個侄兒,結上一門親事就能輕易到手的?
“大人如果愿意登岸。不愁她不歸順大人——”
陳洪見縫插針,連忙拍馬懇求。
“既然扶桑使者請大人登岸,大人何必在意那國書上有沒有國印,也無須理睬那小國主如今是不是連京城帶國印都丟失了,依下官看,眼前扶桑內亂,就連那太宰府也已經慌了,根本應付不了如今的局面,只能被大人牽著鼻子走。”
“焉有此理。”
他搖了搖頭,知道他說的是火槍轟鳴,警鑼陣陣,但這一帶的海岸卻只有唐坊的守備,根本看不到一條扶桑太宰府的兵船。
可知太宰府因為國內的動亂,只能虛張聲勢,已經無力守備此地。
而他身為上國天使,手下能調動一百余三條宋船,二三千的船丁民壯,雖然不至于要趁勢掠奪這貧瘠島國,但他登岸或是不登岸,卻完全可以由他自行決定,無須與扶桑官府協商了。
甚至這九州島直到下關口的方圓百里之內,都可以任宋船來去橫行,無人能制了。
就算他下令直接駛進瀨戶內海,插手扶桑內亂,誰又能把他怎么樣?
天高皇帝遠,連趙官家也管不了他。
“大人,如果今日這船上的正使不是大人您,而是那沒有擔過武職見過真章的秦通判,下官絕不會有此提議。”
陳洪毫不氣綏,繼續游說,雖然看不出樓云有什么表情,但旁邊樓大一臉躍躍欲試的興奮,他當然看在了眼里,心中暗喜,
“大人往日里的威名泉州誰人不知?小人就聽說過,那年大人護送上官去山東金國境內封賞那義軍首領李全,不過入境三十里就遇上了金軍,上官受傷不敢再進,是大人你一力主張,背負圣旨深入險境,為官家封賞了那義首李全,還與他結為了八拜之交——”
他心里打著如意算盤,既然那女坊主對扶桑內亂早有準備,又有個不甘寂寞的親弟弟,她未嘗沒有插手內亂從中漁利的心思。
只要大人登岸,在如此大好局勢下誘之以利,就算僅是答應帶著一百余三條海船進入瀨戶內海轉上一圈,為那季辰虎撐腰……
如此一來,他陳家不用娶她進門,福建海商也足可以靠著這一次的出手相助代替江浙海商,與唐坊聯手,回歸東海之上了。
“此一時彼一時。”
樓云自然明白他的盤算,淡淡瞥了樓大一眼,把他嚇得低頭,他卻向陳洪搖頭道:
“如果他扶桑國內未亂,使者攜來國書、蓋有國主大印,我自會斟酌登岸之事,為你張目,但如今他國內自亂,勝負未分,安德國主雖然是正統之主,二十年外戚專權卻有失民心,本官身為大宋天子國使,如果不知民心順逆就此受邀登岸,豈不讓天子蒙羞?”
他不待陳洪勸說,放下酒盞,森然而道,
“夫貴為天子,富有四海,由此而德也——天子喪德,我大宋之外四方蕃國,八面鄰邦豈不會群起而效仿?它們國中未嘗沒有像扶桑這樣的內亂之患,如果人人不知民心順逆,一味只要爭權奪財。如此一來上下失序,尊卑不分,因而綱常不保,百姓離散——”
陳洪雖然沒興趣聽這些士大夫的教訓,只覺得樓云這樣難得的明白人,居然也說起這些迂腐之論,不過是求他登岸嚇一嚇那女坊主。不費力氣地搶到十二條河道的控制權。結果就被他扯出天子喪德這類的長篇大論,頓時被他訓得抬不起頭。
樓云卻又突然一轉,笑了起來。這番話他也曾經對季辰虎說過,以此拒絕了他要求宋船支持他入侵扶桑的要求,所以陳洪臉上賠笑,肚子里聽不入耳他早就心知肚明。
那季辰虎可還沒有陳洪這份不上臉的人情世故。反倒是當場就斜眼看他,他眼中明晃晃的“借口吧。膽小鬼”這句話,把沉不住氣的樓大氣得臉紅脖子粗,連他樓云幾乎都忍不住要掀桌而起。
然而,他早已不是十多年前。剛剛從西南夷山里走出來的那個無知夷奴了。
他親自執盞,給陳洪滿了一盞桂花酒,笑道:
“萬一起了戰事。家里的生意還要不要做?我聽說你這一趟出海前,又在蕃坊賭場里看中了兩個絕色美人。回去后就要下禮抬回府里?你也太有興致了些……”
陳洪一好賭,二好色,多虧還知道做生意更重要,拿住了分寸,才能保住泉州陳氏偌大的身家,但福建海商這十年來卻已被王世強壓得節節敗退,丟失了東海之利,如今聽樓云提起他的癖好,知道他也是表示與他交情不淺才直言相告的意思。
他向來把樓云當成了后臺靠山,又私心盼著靠這位市舶司提舉的一番謀劃,重振陳家在東海的勢頭,歡喜間也借步下了臺階,笑著接盞回敬,一口飲下后,才愁道:
“大人如果不親自出馬,那女坊主又早有準備,小人怕那季辰虎并不是他姐姐的對手,泉州佛光寺的寺主告訴小人,那空明老和尚雖然佛理精湛,又對大宋仍是一腔忠愛,卻很是關愛那親自教養長大的女坊主,對她在唐坊的行止并不肯泄露給外人……”
“我自有安排。”
樓云卻是成竹在胸的樣子,微一沉吟,看向了樓大,
“駐馬寺里回信了沒有?”
樓大知道不用避開陳洪,便也彎腰低聲道:
“大人,剛才佛寺里一直撞著警鐘,聽說駐馬寺里的僧兵也在爭吵到底要不要支持謀反,必定也是寺中大亂,以小人看,泉州僧人就算把大人的親筆信交給空明,詢問那女坊主這十年經營居心所在,空明也是不可能馬上做告訴他們的。”
樓云并不覺得空明這樣碩果僅存的老宋僧,會涉入扶桑國的內亂中去,然而駐馬寺畢竟不是他泉州的佛光寺,所以他也只有耐心以待,等那空明的回音。
沉吟間,他微微抬手讓樓大取紙硯。
“我再設法拖一些時辰吧。”
樓大立時送上來筆硯,陳洪連忙在一邊鋪紙沾墨,偷眼見到他用的是平常寫私函的安徽青紋宣紙,更讓他意外的是,他寫下的抬頭,竟然是以大宋國使之名寫給那女坊主季氏。
國使親自出面游說,他心花怒放也不過一瞬,只見樓云下筆如龍,居然也不長篇大論說服那女坊主和他陳家聯姻聯手,信上只不過寫了區區兩句,八個字的內容,半點也沒有說及福建海商的事情,樓云就已經收筆吹墨。
“我記得你那派去求親的老管事,也是個能干人,就送到他手上,讓他轉呈季氏吧。”
他把短信遞給樓大,讓他跟著陳洪去準備,用他們陳家的鵓鴿傳出去,
“她既然備禮賠罪,禮數周全,本官也不能過于失禮。”
說罷,海風吹得他背心微涼,絹衣似雪,他并不愿意多想剛才那支隕曲讓他心神不寧,居然莫名走到陳文昌房門前的原因,特意叮囑了陳洪一句,
“還請勸說文昌公子,他與季氏的婚事本官會一力安排,他不需多慮,安心在船上等待就好。”
“大人……”
陳洪不知道他到底如何安排這親事,滿心疑惑,賴著不肯馬上離開,連桉大的臉色也都有些怪異不解,樓云失笑間,對陳洪道:
“還有一事要告訴陳綱首,本官雖然不會登岸,但也已經安排了府中二十名擅長潛蹤隱跡的家將,搭在那扶桑使者去太宰府接女樂的船上,他們在國宴前就已經繞過唐坊在扶桑登岸了。”
而受他所命,早已潛入唐坊的小宋商,此時應該已經掛起了一盞煙雨畫燈,為他們指引那季氏的居處……
而后,一舉成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