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娘子,要不要讓二號守備亭去查查,是不是蝦夷奴隸逃到了山里?”
因為萬根生提到了蝦夷奴隸,姬墨謹慎建言,“現在坊里的季管事還沒有傳來消息,既然不知搜拿宋人細作的結果,萬一是宋人逃進了鴨筑山……”
且不提她對宋人要如何發落,他知道季青辰對田莊里的蝦夷人是另眼相看的,如果逃到山里的是蝦夷奴隸,守備亭是需要救助他們的。
她早就和他們約定過,只要糧食豐產,田莊保全,她可以答應他們很多條件。
由此,她也從蝦夷奴隸里發現了一名叫期通奴,可以商談共謀的部族小頭人。
她卻搖了搖頭,道:
“不用了,如果真是蝦夷奴隸逃到山里,他們自有通知同族來救的方法,如果他們不愿意傳信,就表示他們和咱們田莊里的蝦夷人并不是一個部落的,我們不能去管他們之間的閑事。”
姬白明白她說的意思。
就算都是蝦夷人,至少也分了幾十個不同的部族,有些部族之間說不定還是死敵,而被她從蝦夷俘虜里發現的那位蝦夷小頭人斯通奴,從一開始,就并不是一個愿意化解這些部族舊仇的老好人。
“不用在二號亭里休息了,我們加緊去駐馬寺里——”
兩頭驢子已經被丟在了一號亭,季青辰低頭彎腰,在山道邊再一次扎緊了自己的短靴,又抬頭對姬墨道:
“催問一下坊里季洪,就算是少幾個人去參加全坊大會,也要加派人手,搜拿樓云派進坊里的細作。”
如果能抓到一兩個俘虜。她應該就能請動那位樓大人入坊,和他好好商量商量了。。
——她實在很需要一批熟練的泉州船匠。
“是。大娘子放心。”
山道邊松干層疊,影如龍蛇。
小蕊娘悄悄地看了看行色匆匆的季青辰,又看了看著山道邊的蒼黑青松,因為看到她寫給國使的那封松枝短信,她不由得又想起,半年大娘子在意外得到那位陳家公子文昌的禮節問候信后。也曾按禮節回復過一封短信。
“大娘子。那位陳……”
她小聲地問著,不讓周圍的姬墨和坊丁們聽到,卻也沒有敢把心里的疑惑講問完。她不太明白:
大娘子完全沒問過陳公子,陳家求親的管事也根本不見,難道是不喜歡陳公子嗎?但她不是都給那位討厭的國使大人寫信了?
半年前她小蕊娘已經住進了季家小院,所以她明明記得。大娘子是在接到那位陳公子的書信后,才開始認真召了季媽媽和內庫媽媽們商量。正經考慮起嫁到福建的婚事。因為成婚到底是大娘子的私事,所以內庫媽媽們也是不需要拘束的,可以暢所欲言,向大娘子提供各種老到的經驗。更何況,將來大娘子要是出嫁,五位媽媽也是要跟著她一起陪嫁過去的。
除了季媽媽沒有出聲。瓦媽媽堅持大娘子能找個更好的,其余三位媽媽對大娘子與這位陳公子的婚事倒是有幾分看好。
最喜歡她小蕊娘的階媽媽。還悄悄地和她說過,如果陳公子真愿意不遠萬里親自從泉州來唐坊求親,以后她小蕊娘找夫婿時,就要大娘子從陳公子那里問問,找一個陳家的子侄,和他一樣能踏實過日子的就好。
所以她就想,大娘子一定很喜歡陳公子,陳公子如果肯那么遠地來求親,也一定很喜歡大娘子,就像她喜歡大娘子一樣。
雖然她這樣問的時候,階媽媽笑而不語,只是摸著她的頭,說成婚后就會慢慢喜歡的……
季青辰聽到她那一聲悄問,低頭看了她一眼,也悄聲笑語著,道:
“早著呢,說不定陳公子現在就已經反悔了,你沒看到樓國使在咱們唐坊外擺下的陣勢?真要踏實過日子的,誰敢和我們家結親……”
季蕊娘一聽,本來還對那故土來的大宋國使有幾分好奇向往的小孩子心思,馬上就對樓云討厭了起來,怎么他老要和大娘子作對呢……
大娘子好不容易說一門親事,老是樓家出來搗亂。
她也討厭害大娘子被悔婚的那位樓大小姐,更討厭姓王的……
她這樣一邊在心里埋怨著,一邊跟著季青辰在山道上前行,然而沒等她們再向上走上五里地,離著四號亭不太遠的時候,小蕊娘又發出了一聲驚叫。
——她再一次在遠處的懸崖上,看到了第二只被釘在了巨樹上的獸頭。
小蕊娘這一次看得很清楚,火光下,那血淋淋的帶角獸頭不是鹿也不是叉羊羚,而是一只被巨斧砍下的牛頭。
因為她的驚叫,一行人十余人全都同時轉頭,看到了釘在那巨樹上的血牛頭,不等季青辰反應過來,鴨筑山的林海深處,傳出了一陣陣獸角吹出來的沉沉咆哮聲。
季青辰臉上變色。
她此時才猛然醒悟:今晚在山中舉行祭神大會的,竟然并不是扶桑山民,難怪會和往年的七月初一大不一樣。
“大娘子——”
姬墨立時反手撥刀,臉色鐵青地急叫著,
“我們快走——今晚不是扶桑人在祭神,是山里的生蕃——”
多年來,扶桑山民在鴨筑山里不斷燒山開田,他們雖然還會每年秘密地舉行祭神的群婚淫祀,祈求神靈的保佑,卻絕不會舍得砍下耕牛的牛頭來祭神。
“吹哨,提醒各守備亭里的坊丁們小心戒備——”季青辰當機立斷,一手牽緊了小蕊娘,拖著她就急跑出了山道,她們也不向守備亭里逃,而在在庫丁們的揮刀開路里,他們一行人順著怪樹叢生的密林小道向田莊逃去。
“我們走岔路,馬上去最近田莊里避一避——”
尖厲示警的哨聲在北山道上飛蕩著,沿著幽暗不明的山道,從一號守備亭一直傳到了駐馬寺附近的的十二號守備亭。
十個呼吸后,第一輪火鴉槍空放的暴炸威嚇聲連續在十二座守備亭里響起,震耳欲聾,暫時阻止了生蕃們進一步越過山谷,向北山道攻擊。
如此,便給了季青辰一行人逃走的時間。
小蕊娘閉緊了嘴,努力喘著氣,跟緊著季青辰的腳步。
唐坊里的傳說很多,她知道山里的生蕃比扶桑山民更危險,扶桑山民還知道要害怕駐馬寺的僧官,知道只能偷偷地和唐坊在山里搶田地,但她卻聽大娘子說過,不論是唐坊和扶桑人都不敢真正深入鴨筑山深處的原始林海。
因為林海里的生蕃們連僧官們都敢殺,還會把落單的扶桑山民剝皮吊死在森林里。
生蕃們不許任何人在森林里燒山開田。
只有他們才會殺死寶貴的耕牛。
大娘子讓坊里加緊制造的銅質火鴉槍,雖然經常是為了趕走想搶田地的扶桑山民,但真實要威懾的卻是這林海里幾十個部落的不知有多少人的生蕃。
“不用怕,馬上就到田莊了。”
季青辰輕輕喘氣,她早在做寺奴時,因為要背著米回家,就已經熟悉了北山道邊的山林,她一邊牽著她奔跑,一邊還有余力安慰著這孩子,
“生番們和我們也差不多,是人不是妖怪,他們就是從沒出過山林,世世代代以狩獵為生的怪人罷了。”
——在她心里,卻知道他們相比唐坊,就是歷史課本里完全沒開化的原始部落。
季蕊娘已經顧不上說話,勉強抬頭,喘著氣努力地笑著,向大娘子表示她一點也不怕,她沒見過山里的生蕃長什么樣,但她卻見過被送到田莊里的蝦夷人長什么樣。
大娘子說過,蝦夷人也是北海道的生蕃。
他們高大,強壯,臉上和身上畫滿了避邪圖符,胸口掛著獸牙串起來的彩石頊璉,在九州海邊這樣溫暖的地方,就算是蝦夷女人也只在腰間圍了一條獸皮裙。
他們之中的頭目期通奴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大娘子說他的年紀已經是他們部落的長者,也曾經在季家小院里招待過他。
所以她小蕊娘還記得,背通奴站在院子里,用簡單的宋語厲聲對大娘子說著:
“不要以為你買下我們,就可以小看我們——扶桑人有鐵器、有刀劍所以我們不是他們的對手,所以我們才成為了俘虜!但這鴨筑山里的生蕃和我們蝦夷人一樣,世世代代生活在自己的部落領地里,他們和我們一樣用的是石斧、獸骨刀還有你們宋人根本看不上的簡單弓箭!但只有我們蝦夷人才是最好的戰士!即使我們不依靠你,即使我們沒有從你手上得到鐵器和刀劍,我們也有足夠的力量殺死他們,保護你的田地——!”
大娘子好心準備了一百套隨身藥包和錫酒壺,和唐坊坊丁們每人都置配的藥包和錫壺沒有區別,打算要送給蝦夷人。
她在坊學學習過,知道這樣可以免得他們的戰士在和生蕃們的廝殺里受傷死亡,
但那位期通奴當時就一口拒絕,砸了錫酒壺,憤怒地咆哮著,他的聲音就像這山林里生番們吹起的隆隆戰角,
“膽怯的女人永遠生不出勇敢的戰士!我警告你,我們會完成對你的承諾,但不需要你來指手劃腳!不要以為我不是族里的巫師,就不知道酒是獻神的祭品!我們蝦夷人最驕傲的是,為了自己的領地,為了我們世世代代由神靈保佑的土地,那怕流盡所有部民的血我們也不會后退,我們不需要用什么蒸酒精來清洗傷口!我們不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