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在樹邊的他分明看到,她走進了茅草地十步時,又停住了。
她低頭不知道在草叢中看些什么。
身影模糊。
他站直了身體,仰頭看了看駐馬寺方向。
——那女坊主,事事出他意料之外,他應該更小心些才對。
他一邊思索選擇著最近的道路,一邊隨意看向了她站立的側影。
也許她是正在看著草叢里的青蟲相斗?
又或者,她只是又生氣又舍不得離開,給他一個機會再去陪罪?
他知道他有些風流自負,但這也不能怪他,誰叫他的模樣就是招女子的喜歡。
——這總不是他的錯。
但今日,他實在沒有閑功夫再去哄她……
更何況,她還有意中人。
他正要轉身離開,腳步又突然一頓。
他站立不動,看到她低垂著的側臉。她在月光下尖尖的下巴,還有她輕輕撅起的深紅雙唇。
他不由自主就想到了他咬在她水袖上時,隔衣吻到的腕脈。
他能感覺到那脈聲跳得那樣急,那樣亂。
不知是她,還是他。
他不再留戀,轉身就走。
身后卻傳來“啪”的一聲重響。
他皺眉回頭,卻見她像是使性子發脾氣一般,把懷里的獸皮裙重重丟在了地上,在齊腰的草叢中蹲了下去。
那瞬間。他偏偏就看到了她在草叢間緊咬的雙唇,波光涌動的眸。仿如她面前有一片水光蕩漾,映得她的神色更像是要哭出來一般。
他不由嘆氣失笑.。無奈道:
“原來山里,也有你這樣自然開化了的夷女……”
她必定是沒有意中人的。
——不過是女子的小手段。
他走出夷山后,和樓大他們一樣不習慣外面的宋人風俗。但他遠比他們會察顏觀色。所以他知道,他不應該去和別人家的女子逗樂游戲。
無聊時,他也曾經逛過一陣子下九流的妓寨。
初衷僅是為了,聽她們吵鬧說話。
從那之后,他見識的女子手段比起山里更是翻陳出新。讓他目不暇接。如今雖然早斷了在府外游妓不歸的日子,回想起來。山里的生蕃女子其實是單純太多。
就如季辰虎說起過她的阿姐,那樣清純可愛。
雖然這小子絕對瞎了眼。
他還在猶豫是否離開時,她一邊把包裹里的亂葉土泥清理出來,一邊半蹲在草叢邊仔細觀察著泉眼。
她不時伸手。劃過水面,水波銀亮倒映在她的眸中。
眼前是一彎三人合抱的深泉。
這里,就是十歲時她幸運掉落逃走的水路,可以直通駐馬寺的后山。
她只要向里面一跳,就算二十步外那樓大是國使派來進寺的心腹家將,他也根本無法在她之前到達駐馬寺。
然而她還在撕扯著弩機上的枯枝時,可恨那天上月光倒映波光搖蕩,攪亂了她莫名心緒。
她手上快速整理,同時在茅草叢中微抬了眼。
她凝視著那二十步外遲遲不去。卻也面無表情的男子。
他在想著什么?
“原來山里,也有你這樣自然開化了的夷女……”
她隱約聽到這句宋語。
其實不需要再聽他多說,她就能感覺到他言語里未盡的遺憾。就連他亂發下的深邃黑眸。也仿佛因為在回憶往日里的種種,漸漸暗沉了下去。
她何嘗不是因為這場偶遇,引起了滿腹心事?
不知不覺間,她與他一站一蹲地各自對視著,在月光水波間,沉入了自己的心緒。
他在想著誰?
她猜測著。
就像她時常也想著。如果不這樣,如果不那樣。如果她再多遷就一些,多體貼一些,王世強是不是就不會離開……
王世強是不是一點兒也不喜歡那位樓大小姐?
如他在她面前央求認錯時的那樣,他只是一心想著報國盡忠,將來出人投地立一番功業甚至名留汗冊。他是一時糊涂。
只要她原諒他這一次,她和他就仍然和以前一樣,甚至比以前更好。他會一直陪著她留在唐坊……
甚至就算她心知肚明,他是偶爾走了神,他確實喜歡過那樓大小姐幾日。
但“人孰無過?”,
鍋碗瓢盆摔破了也要修修補補過日子,更何況是人?
她知道明州城里的風言風語,聽說過他對樓夫人一點也不好,也許就像他說的,他真正喜歡的只有她……
這樣哄哄自己,她能過得更輕松一些不是嗎?
如果有了王世強,有了四明王氏的支持,在這扶桑內亂已成的時候,她根本不需要如此步步為艱。
她何必如此辛苦,在內要應付三郎,在外還要防備那位樓大人?
其實,她已經覺得有些疲倦了……
她在想著誰呢?
他打量著那月光下淡眉沉思的女子。
也許她并不知道,她的秀麗眉眼間滿滿的全都是思念和情恨。全是只愿時光回轉,一切重來的悲傷……
而他從西南夷山里,走出去又返回來,離開卻又思念。
最后那一次,他帶著樓大他們一起出山時,他也曾經在寨子外的山泉間偶爾抹臉喝水。
他分明還記得,他在泉水中倒映出來的年輕面龐,卻是和她一樣的,帶著絲絲疲倦……
也許,如那黃氏貨棧的黃綱首曾經在敬酒向他說過的一樣:
他一次又一次地脫胎換骨。穿行在山里山外不同的世界,已經太過辛苦。
所以那一次,他的神色才會嚇得樓大、樓春他們一聲不吭地跟著他出山。一路沉默……
她突然聽到了一聲亂葉碎響,頓時從思緒中驚醒。
她一眼便看到十步外的那“樓大”。
他的腳步踏碎了落葉,又偏偏遲疑,轉頭凝視著她。
她能察覺出他眼中仿似是“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喟嘆……
她頓覺不安,連忙偏過了頭,在草叢中避開他的視線。
她開始收拾衣束,準備著靴入水。
乍一見得她在草叢里暫失了蹤影。他心中一怔。
他抬眼看去,不知那女子是不是已經走入煙霧。和部族族人去會和。然而突然不見了她,本來已經下定決心離開的樓云,反倒遲疑不定。
——錯過今晚,也許就永不再見。
無論于她還是于他。都是一樣。
感覺到自己的莫名心緒,他暗暗嘆氣。
他已經察覺到,擾亂他心境的,不是眼前這生蕃女子。而是唐坊那位女坊主。
是她在他心底,側坐廊下的朦朧側影。
是那一支隕曲結束時,他看到被海風吹起,在她耳下滴溜急轉的花蕊耳珠……
夜鳥一聲驚鳴,深山里居然有樓府家將的傳哨聲響起,從北山道方向遠遠傳來。
他意外之間。知道他已經遲了。
樓春與樓已會合,他們已經到了北山道上,離著駐馬寺只有二三里地了。
而草地中人影一閃。她的人影突現,似乎是被這明顯不是部族傳音的哨聲所驚。
她仰頭看著駐馬寺的方向。
在她正要回頭看看這樓大的動靜時,她的身影落入樓云的眼中。
他把腳一跺,終歸是停下了離開的腳步。
他返身,向她站立的方向快步追了過去。
他決定,還是按著原來的計劃。跟著她回部落,然后直接從生番部落里去駐馬寺更快。
雖然在這鴨筑山中。與這生蕃女子一夜風流是絕不可能。
他早已經不再是西南夷里未開化的夷奴。
他也與這鴨筑山里開田種地的扶桑山民絕不一樣。
時光冉冉,如今的他再也不會如少年時一般,參加這種群婚淫祭而不知廉恥。
他也再不會如山中飛禽走獸一般,追逐在異性們身后,只滿足于天生而不知世事無常。
他已經是堂堂大宋男兒。
他獨行千里,帶著家中殘存家譜拜入明樓樓家,忍辱負重一年零兩個月后認祖歸宗;
他出生入死,在江北邊軍中拋頭灑血。為了證明自己不是一無所用隨時會叛亂的夷人亂族,他在兇險萬分的水泊連環寨中七進七出,終成大功;
他棄武從文,披發入山,在苦修齋中不問外事,六年苦讀。
他甚至沒有參加有官職者可以優待的鎖廳官試,而是以白身與學子們一起參加大比,一舉獲得今上的器重。
即使韓宅胄是外戚之身,當朝參政,如今也不敢側目看他。
他是在泉州海港,為官家掌控數百萬市舶商稅的提舉監官,他是為官家監查泉州一千六百二十四名南班宗室的心腹信臣。
螢飛草長,點點微芒,。
他已經走過了祭壇,踏入了齊腰高的茅草叢中。
一瞬間,他的腳步聲似乎驚醒了那女子。她發怔地看著他,分明不知道他突然回來干什么。
因為她那炫麗的眸,他腳步一滯,幾乎又有了一些猶豫。
然而他又豈是那般掩耳盜鈴的怯懦男兒?
“你……”
他知道她心有戒備,停在草叢邊沿停住了腳步。
他并不想讓她驚叫起來引動部民,于是,便隔著遠遠的打著手式,想和她說清他并沒有惡意,他只是想送她離開這戰場,送她回家。
在她的吃驚中,月光迷蒙。
她壓根沒理他他,飛快地側身蹲了下去。
她似乎在匆匆套著她的靴子,根本不愿意看他。
他只看到,她瞳中水色如波,似泣似訴。
他本已經放軟了的心腸更是添了三分無奈,只覺得言語已然無用。
隔著層層風吹浪翻的茅草,他試探著走近,遠遠地向她伸出手臂。
他想要從身后,輕輕去攬住她。
——攬住那一抹暫時無法從他眼中抹去的妙曼身姿。
就像他在艙道上不知不覺走到陳文昌門前,就如他剛才返身向她追來的無名沖動,他終于想明白:
在他的座船行駛到了唐坊水面時,一切已經改變。
當他的眼光捕捉到了那早已聞名的季氏女子時,他在心底,就已經把她的身影與他腦中因她而起的種種好奇和驚異聯系在了一起。
那時,他在心底,就已經悄悄升起了一絲他剛剛才意識到的悸動:
在那夕陽已落的海風天光中,他早就想伸手攬住,攬住那一抹在半空中凝結而不散的煙籠綠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