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之所以注意西南夷的外族蕃商,是因為王世強提出的馬政。
要從長江上游運馬到江北邊境,上游的馬源就要充足。而她聽說過,上游的好馬大半來自西南夷各族的邊境蕃商。
當時在媽祖正殿里,那些西南夷蕃商們說起馬政時,都覺得長江水流兇險,運馬難以成功。
她忍不住在簾后提了一句:
如果王世強按照和她商量過的計劃,在上游沿岸安排水力吊裝機,是可以把馬從上游順利運到下游去。
但現在的困難是,韓參政府遠在臨安城,江浙海商又和西南夷各族的蕃商沒有來往。
王世強買不到好馬。
樓云如果能和王世強聯手,她二話不說,冒著風險也要和陳家訂親,住到泉州蕃坊里去。
畢竟她見過陳文昌,確實對他有好感。
但樓云如果非要和韓參政府作對,坐等著蒙古南下,她就寧可在臺灣開荒。
隨時準備再逃遠一些。
突然間,她回想起了月光樹林里遇上的家將樓大,也許這樓大也在蕃商大會上見過她?
去年那場蕃商大會后,因為她在會上提了一句水力吊裝機,結果就被樓云的人跟蹤。
不是樓府的家將、小廝,就應該是市舶司的稅丁。
雖然她利用和順昌縣主幾位宗女們一起逛首飾鋪子的機會,在路上甩開了跟蹤。
但半年前,泉州分棧點的伙計傳回消息,樓云在出使前。和泉州城的順昌縣主訂親了。
她當時就后悔了。
她不應該站在順昌縣主身邊的。
那天在蕃商大會上,順昌縣主和好幾位宗女,是和她一樣戴著圍紗帽。
她們混在阿拉伯女眷里看寶石。
按宋制,泉州城宗室人口近萬,包括了五服之外的族親。甚至還有姻親也算。
他們是集中居住在宗室坊。
而縣主的封號很常見。
當時和她站在一起的,就有十幾個縣主,四個郡夫人,甚至還有一個國夫人。這還僅是當天來參加蕃商大會的宗室們的十分之一不到。
他們這些宗室,平常都是靠市舶司的商稅,按爵位提供米帛過日子。
除了是當朝趙官家的近支宗室。其他的談不上多少富貴。
甚至空明大師都和她說起過,他在北地五臺山時,聽得師父回憶前朝宋微宗年代,那時宗室里賣女成婚的事時常可見。
汴梁城就曾經有一戶張姓大富人家,家里娶了三十幾位縣主。
在簾后時。她提起了水力吊裝機,不僅驚動了堂內的樓云,簾內的宗女們似乎也有和她說話的意思。
所以,她馬上就決定離開。
她混在宗女們之間,跟著順昌縣主她們到了宗室坊。她還跟著她們,逛了一家宗室們時常光顧的首飾鋪子。
她進了鋪子,才算是徹底甩開了跟蹤的人。
那家首飾鋪子有唐坊的股,還有一個唐坊的管事。
但她沒想到樓云會正巧和順昌縣主訂親。
只要他們一成親。不知什么時候順昌縣主把這件事一提,樓云就會對那首飾鋪子起疑。
唐坊在那鋪子里參了股,被發現倒也罷了。
但分棧點在泉州貸出去的款子。還有和不少蕃商的關系,都會被樓云查出來。
甚至那幾天她在泉州的酒樓,暗中和斜力刺見面,商議那銅鏡案的事情,他都會知道。
要命的還有,她在給空明大師的信里。免不了寫了不少對當朝趙官家的各種評價。
身在萬里之外的異國,對著空明大師這樣的方外人。她需要對大宋皇帝很客氣嗎?
空明大師也經常批評宋徽宗。
只要拿到信,樓云能拿到足夠的把柄。
要么她就永遠呆在臺灣。要么她就老實向樓云示好,做出讓他滿意的選擇。
比如,馬上嫁到泉州,嫁給陳文昌。
“依我看,你是看中那陳家小子沒錯。但你未必看中了陳家。”
她微微意外,沒料到阿池說到了她的心事。
阿池卻沉默凝視了她一會兒,才道:
“我聽說那陳家家主沒有嫡子。”按扶桑的習慣,庶子身份低賤,如果母親身份不高庶子就等同于奴隸。
和嫡子是云泥之別。
就算是大宋,他也知道庶子除非考上科舉,身份地位也無法和嫡子相比。
泉州陳家的家主只有一個不出色的庶子。
否則他何必帶著侄兒來求親?
“陳文昌萬一成了陳家家主,他和國使的關系看來又分外密切。你嫁給他,將來一個不好,也就和嫁給王世強做平妻沒什么兩樣了。”
她何嘗不知道他說得有理,這也是她對陳文昌有好感,卻對這門親事半點也不著急的原因。
“我知道你讓樓云進坊保媒的原因……”
阿池看著她,這一次倒也沒有不耐的意思,
“他們宋人是要把你娶進家里。你是怕將來陳家翻臉不認人時,按他們宋人的規矩,你連陳家的門都邁不出去。”
她便也明白,他向宋商打聽了大宋的婚制。
按宋律,成婚的女子不經丈夫允許而離家,拘押兩年。合法的離婚手續只有男方休棄女方,更常見的是女方的父母兄弟嫌棄女婿,娘家出面把女子帶回家安排另嫁。
沒有妻子自己作主的余地。
按宋制,就算是男方犯了大罪之惡,妻子自己出頭要求離婚的,最后都要受罰。
陳家是泉州城的百年大族。她雖然有自保的手段,事到臨頭足以與陳文昌協商。但除非她徹底離開泉州。她就得小心應對。
如果有坊民跟著她一起內遷,少不了也有季氏一族,她與陳家交惡也太容易連累族親。
他們再要和本地人聯姻就難了。
有了樓云出面保媒就不一樣。
保媒除了有宋官的臉面,更重要市舶司監官樓云知道她是海外歸來的夷女,是蕃人。
按宋律。蕃坊里的婚姻民俗用的是蕃法。如果當事人本籍是阿拉伯人,就用阿拉伯法,是三佛齊人就用三佛齊法,不會要求用宋法。
而她是唐坊人,用的就是唐坊坊規。
唐坊的坊規是她自己定的。
“樓云就算猜到你的打算,他畢竟是偏向陳家。他現在沒有單為了你上岸保媒的理由。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拉攏他——但你也得為三郎想想。”
阿池歪眼看著她。眼里的冷漠透出了市儈的人情世故,道:
“這些年,你在扶桑人身上刮下的油水也夠多了。西坊商人現在恨的倒不是平安京城的新國主,倒是唐坊了——你也該收手了。”
說話間,他把她答應付帳的單據折好。放進了腰袋里,
“自從那兩個福建八珍齋的管事死在你手上后,再也沒有人敢和你搶仿造宋貨的生意。但這兩年,寺里來的泉州游學僧一個接一個。他們都去和空明老和尚打聽當年的事。空明雖然一句話都不透,但這事遲早要出漏子——”
“寮主在說什么?”
她也沒打算去和阿池說起那兩個管事還被關在田莊里,她只是故作驚訝,輕描淡寫的道:
“我怎么聽不懂?”
阿池當然知道,她建起十條船的財源都是來自山寨貨。
“……我就知道光說你是不承認的。”
他冷冷而笑。也多不言。
他針尖般的視線,上下打量著她頭臉和衣裳。
她知道他是在看她的耳墜和頸璉,甚至她腰上的玉飾、香袋。
但她在田莊換衣時。早已經把這些飾品交給了秦鐵頭的老婆勞氏保管、
她也更不會在樹屋里放這些東西。
她在內衣內褲之外,全身就也是一領僧衣,一串佛珠和剛剛系上的青綢山水紋披風罷了。
反倒是走回來的姬墨因這寺奴的無禮,再一次對他怒目。
“我倒忘了你心細。每一回來寺里拜見那老和尚,你總把零碎東西都摘得一干二凈。哄得他以為你回頭是岸,立地成佛了——”
她皺眉與他對視。
不需要他多說。她也知道,要不是她在東海上急于斂財。急于造銅鏡賣錢建船,這樓國使何至于來到唐坊外面?
他的家將細作何至于從西水門潛伏登岸?
他們又何至能得到泉州宋僧們傳出消息。得知空明大師佛齋里藏有她一箱書信?
然而,也是這龐大的山寨貨收入,讓她直接在大宋、高麗沿岸船廠里悄悄購買來了十條已經建好的舊船,然后在蝦夷密港里改建。
這樣才能減少工序和需要的工匠。
現在,改建出來的海船足以在東海上和女真人做生意。
——這樣的山寨生意豎敵太多,早就要結束了。
“轉告三郎吧,我只有十條船,就算要讓給他,也要半年后。”
親姐弟半年不見,這些話都需要外人去轉達了。
阿池卻盯著她,久久不語,半晌才道:
“三郎你是知道的,他是不想和你爭的。”
說罷,也不等她回答,阿池側頭看向裝飾奢華的客居大屋內。
他穿著鞋也沒脫,直接上廊走到里面,揭開了雪綢步障。
障內來有一扇大宋泊來的竹墨蘭室內屏,他直接推開,走進了里間。
腳步聲響,她看到屏風里模糊的身影,知道他把寢席邊的一只小唐柜直接抬了出來。一聲重響,他把小唐柜放在了她面前。
他重新坐下,從小唐柜里取出了一只妝盒。
這是駐馬寺為客院女施主準備的,雙層四格雕花黃柏木妝盒。
山寨出品。
他蒼白的手指輕輕一揭,露出妝盒里面秋香色雕刻四季花樣的內格。
上層三只格子依次放著一只鑲珠牙插梳、一對琉璃耳珠、一只雕玉裙墜。把格層取出來后,下層露出一柄色彩濃麗的唐式籠紗描花人物團扇子。
“看,這就是坊主你這八年來,一直借用八珍齋的名氣做的山寨貨。幾乎所有東日本的領主家中都有買進——幾只唐柜果然是小生意了。”
他手指一抬,伸進槿花雕格子凹進的兩點。
他從花蕊格中里捻出一只晶瑩剔透的琉璃耳墜。
耳墜做成一串鮮紅秋槿果子的新巧樣式、
月光透過其中,折射在他與她的視線相交間,晶瑩剔透。
山風吹過,一瞬間仿似聽到了叮叮鐺鐺水槿果子的撞擊聲。
“這一副秋槿果子琉璃耳墜價值砂金四十兩,價格還在一只小唐柜之上。這一只落漆紋的八珍齋插梳和秋菱花香包,都是一樣的高價。再加上這一的唐扇子——”叮的一聲輕響,他把琉璃耳墜丟回了雕花木格子里,取出那面團扇子。
她一直沒有出聲,看著他在指間一搓那細長的漆木扇柄。
她便在翻動的白紗扇面間,看出了月光染亮的交織經緯,又在十色斑斕的經緯間,她看到了他似冰寒又似淡然的尖利眼光,
“你早該收手了。再把這些假貨做下去,宋貨在東海上的名聲都要被你敗盡了——而且你太心急。現在你抽身一走,嫁回大宋。你以為唐坊的生意還能做下去?”
他淡淡述說著,暗示著他代表三郎出來向她要船的原因,
“就算有我幫著,三郎也沒辦法再賺到一筆錢來建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