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
天色晚了,萬寶泉還是不敢動,甚至連呼吸也變得若有若無起來。
兩個粗使太監輕輕掃動地上的羅葉,只有淺淺的沙沙聲。
萬寶泉腳下不動,腦子里卻想著快到月末了,他也該多給二弟家送點兒銀子,也好讓他‘兒子’能讀讀書,識幾個字,至于以后考科舉什么的不敢想,好歹不能做個睜眼瞎。
他是去年過繼的兒子。
從那以后,積攢下來的錢就都給了他二弟,雖然他也知道,一年到頭見不了幾面,別說過繼的兒子,就是親生骨肉,恐怕也難有什么感情。
但他還是兢兢業業地想養好自己的兒子。
當太監不容易,別看現在風光,可皇帝老了,他卻還不老,到自己伺候的主子不在,說不得他還得有好幾年的活頭,他可不愿意和大部分老太監一樣,就在‘養德宮’里湊合終老,真到那種地步,還不如死了干凈。
讓他在皇帝還在的時候,就換主子,他也做不到,更不敢做,只能努力在別的地方找點兒奔頭了。
有個兒子,總比沒有強。
“萬寶泉!”
屋子里傳來沙啞蒼老的聲音。
萬寶泉立時就恭恭敬敬地推開門走進去,也不敢撩珠簾,“萬歲爺有什么吩咐?”
里面沉默了片刻。
“你說,這世上是不是當真有陰司報應?”
萬寶泉怔了怔。低下頭沒說話。
萬歲只是呢喃自語,也沒想著讓他說什么。
又過了半晌,陛下忽然笑起來。笑得前仰后合,幾乎岔了氣,猛地咳嗽了兩聲。
他連忙走過去給自家主子順順背。
皇帝在發呆。
眼神木愣愣的。
“怪不得皇帝都想長生不老。”
其實,雖說大部分是放不開手下的權勢富貴,還有那高高在上,一言九鼎。
可也有一部分,怕是怕了陰司報應。
你不死。就不用接受地府給的審判。
別人都說,皇帝是九五之尊。天教一些人還說,皇帝都是紫薇星君轉世,死了便回了天宮。
可只有坐在龍椅上的皇帝自己知道——皇帝也是個人,是個普通人。受了傷會疼,也會讓人算計,讓人欺騙,有各種不如意,很多事做不到。
皇帝是個人啊。
穿上龍袍,他是皇帝,脫下龍袍,他和澡堂子里的村夫也沒什么不同。
既然如此,想必他將來也要享受一次輪回。也能看看自己究竟該下哪一層的地獄。
“罷了……總不能說不值。”皇帝停下笑聲,面上露出幾分寂寥,沖著萬寶泉略略一點頭。“你去一趟刑房,把關著的那幾個放了吧,若是死了的,別讓他們暴尸荒野。”
他今天問天教的務觀法師,問問他自己的紫宸殿是不是有什么不妥,那個許國公家的小丫頭。究竟有沒有道行?
法師只說,許薇姝身上有光。功德金光,別的都沒言語。
他心里不知道哪兒被觸動了,一整日腦子里都鬧騰的很。
皇帝閉了閉眼,揮揮手道:“去吧。”
萬寶泉愣了下,一句話都不敢多說,弓著身子,一步一步退了出去。
一出門,冷風吹拂,額頭上冰涼冰涼的。
想了想,他還是親自過去。
萬寶泉也不樂意去刑房那種地方,今天不知道怎么了,忽然就想自己走一趟。
皇宮赫赫有名的刑房,其實在紫宸殿附近,以前還有名字,如今卻早已經讓人遺忘。
外表看來,只是很尋常的三進院落,和皇宮內其它金碧輝煌的宮室比,只能說普通的很。
刑房的大太監是鄭峰,也是萬歲爺的親信,平日里和萬寶泉打不到什么交道,卻是神交已久。
鄭峰有些虛胖,看著是個和氣人,見面總帶三分笑,一看萬公公過來,搶先哈哈笑著打招呼。
萬寶泉今天沒精神和他應酬,嘆了口氣,出示了印信,低聲道:“萬歲爺有口諭。”
鄭峰瞬間神情鄭重。
萬寶泉根本不賣關子,直接就道:“萬歲爺說了,讓把那幾個放了。”
鄭峰點點頭,向后斜了一眼,就有個小太監隱身于黑暗。
他想了想,又叫了一個小太監過來,從荷包里取了十兩銀子塞過去:“你去外面給他們找個大夫,看看身上的傷。”
小太監利利索索地應下,沉聲道:“還是鄭公公心善。”
鄭峰笑罵了句,踢了他一腳。
心善?
直接或間接死在他手里頭的冤魂,能從東門排到西門去。
萬寶泉心里也直犯嘀咕,同樣拿出十兩銀子,掂量了下,有點兒心疼地扔過去,皺眉道:“活的得了你的濟,死了的也不能不管,給找塊兒好地埋了,下輩子也能投個好胎。”
鄭峰點頭,那小太監才收了銀子。
“去吧,是萬公公的心意,誰敢貪了,仔細你們的手指頭!”
在刑房門口兒戳了一會兒,萬寶泉就覺得冷的慌,完了事兒趕緊回去復命。
那位萬歲爺卻像忘了這回事兒似的,跑去看貴妃了,還親自挑了兩匹江南進貢的緞子,說要給貴妃裁衣裳。
萬寶泉當然不敢說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去觸主子的霉頭。
許薇姝這會兒還不知道,紫宸宮有不少宮女太監險之又險地逃過一劫。
她正盯著自己的桌子出神。
桌子上多了兩塊兒觸手溫潤,形若飛燕的暖玉,帶著一點兒瑩潤的黃色。就如女孩子最嬌嫩的肌膚。
好東西!
這會兒許薇姝到覺得在宮里當幾年差,說不定能積攢下萬貫家財來。
怪不得好些小門小戶的女官,在宮里從韶華女官。熬成姑姑,還是不愿意離開。
就像紫宸宮的孫姑姑說的,她是沒多高的品級,雖然是女官,卻做起了伺候人的活,可在哪兒不是伺候人,嫁出去伺候婆婆。伺候丈夫,以后還得伺候孩子。想熬成婆,不知道要多少年,在宮里只用伺候一個主子,好吃好喝。銀錢無數,混得好還有人吹捧,不比出去白伺候凡夫俗子強得多?
把好東西收到自個兒的箱子里。
看了看時間,見快到了,就撿了本書,拉著李敏一塊兒去滄瀾閣。
一進大門,還沒往偏殿走,她就見到方容,方容還是一副病容。臉上尚戴著半截面具,看起來比他‘裝’高哲時,更孱弱些。
可這會兒君卓站在他旁邊。那是君卓,風靡京城萬千少女的美男子,劍眉星目,通身氣度,但她乍一看,還是第一眼先看見這位三公子。
這會兒這個三公子到好像很高興。也很得意的模樣!
“走了。”
李敏拉了許薇姝一把,避開方容他們。
一整日都沒發生什么大事。
就是方思齊老不用心。擠眉弄眼地往外面看,比比劃劃的,還扔紙條給十九皇子他們。
沒想到大殷朝學堂里的學生們,也和后世的一個樣子。
許薇姝看李敏認認真真做了記錄,多少有點兒同情這幫小子,不知道皇帝看了他們的表現,會露出什么樣的表情。
不過,這會兒小孩子還高高興興,臉上都紅撲撲多了幾分健康美態。
先生一說下課,就跳起來直撲這邊:“車子,車子,我的車子!”
許薇姝閑來無事,琢磨出來的車子已經做好了,就是不夠大,只能小孩子玩。
她稍稍用了一點兒從歸墟學到的機關學知識,別看車子很重,可腳下一用力,就跑得飛快,還能爬坡,減震做得也不錯,哪怕道路有些不平,一樣不算太顛簸。
方思齊正是對什么都好奇的年紀,軟磨硬泡,愣是把車子要到手,整日坐著在園子里亂竄。
連他那些丫鬟,嬤嬤,伴讀,都不知道該不該阻止。
宮里不是所有人都能乘轎乘車,但這幾個小主子卻沒那么多限制,再說,拿東西算車還是算玩具,誰也說不清楚,這些下人撓頭,干脆就不管了。
反正他們也管不著主子。
結果一個方思齊,鬧得滄瀾閣里所有的主子們都動了心,將作監那邊特意來找許薇姝,要走了圖紙,想要仿制幾個,奈何里面有一些小零件,實在是太復雜,他們就算辛辛苦苦打造出來,居然裝不上去。
將作監的大太監郭淮,只好又找了過來,臉上帶了幾分忐忑,畢恭畢敬地道:“還請許先生勞動勞動,如今宮里這幾位,雜家是誰也得罪不起。”
“沒問題。”
許薇姝笑瞇瞇地應了。
不過,將作監給主子們造車那是應該,可若是宮門那些豪門顯貴也想要,就得給錢。
大太監郭淮聞言頓時一喜。
身為太監自然愛錢,許薇姝說的這個,一琢磨就是來錢的差事,他們不用多做,就幫著聯系幾乎大商家,抽的成便不是小數目。
郭淮在宮里這么久,一向知道,宮里的貴人們喜歡玩什么,外面的人一準兒要前撲后擁地跟進。
都不必簽訂合約,在大殷朝,大家做生意的時候節操還是很高,誠信是保障。
有許薇姝面對面指點,一幫木匠弄不清楚原理,可照葫蘆畫瓢,那還是做得到。
而且人家做出來的車子,可不像許薇姝手工打造的那般簡陋,用上好的紫檀木,圓形的扶手上還包裹著一層毛皮,車身外面,鑲嵌金箔,雕刻各種寓意吉祥的花紋。
將作監還做了一輛雕刻了一千多個蝙蝠的車,送去皇后的蓬萊宮,有半人高,連大人們也能坐進去。
一時間,風靡整個皇宮。(